□ 周利理

轻轻地我来了，踩着沙沙落叶，披着一肩落花。我轻轻地挥手，拨开秦朝的风烟汉朝的雾，那等待在岁月深处的容颜有了生动的表情，我痴痴伫立，久久注目，望断那隐约的孤帆远影。

我该如何才能明白你的心意？严关。这座广西最古老的关隘，在我的殷勤相访下，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它傲然屹立在桂林市兴安县严关乡严关村，关口跻身在险峻的狮子山与凤凰山之间，西边凤岭与越城岭山山相接，东边狮子山与都庞岭携手相依。徐霞客曾从严关经过，并留下了记载：

予先西趋严关，共二里而出隘口。东西两石山骈峙，路出其下，若门中辟，傍裂穴如圭，梯崖入其中，不甚敞，空合如莲瓣。

古时候的严关见惯了将军白发征夫泪。当时中原与岭南的交通很不便利，莽莽苍苍、东西走向的南岭（又称五岭）是长江流域与珠江流域的分水岭，巨大的山脉层层叠叠，横亘在两广和湘赣交界之处，其中大庾岭在江西与广东交界，骑田岭在湖南与广东交界，萌渚岭、都庞岭和越城岭在湖南与广西交界。绵延数千里的南岭危峰兀立，怪石嶙峋，难以攀缘，成为中原与百越之地的一个天然屏障。

在这片崇山峻岭中，从中原到岭南的路径只有几条：其一，过越城岭，从湘江河谷（越城岭与都庞岭之间由湖南零陵经广西全州、兴安到桂林的谷地）入漓江、桂江、西江；其二，过萌渚岭，从湘江支流潇水越九嶷山进贺江入西江；其三，从耒水过骑田岭转连江入北江；其四，从湖南经武水入北江达广东；其五，循赣江河谷，过大庾岭，沿浈水河谷在广东韶关入北江。

南岭山道险恶，要想贯通南北交通，穿越湘江河谷相对容易，秦始皇进军岭南，就是沿着这条路径长驱直入，后来为了方便粮草运输，秦人在湘江与漓江之间开凿运河，这便是闻名遐迩的灵渠。从此，由中原南航的船只可由长江过洞庭湖，溯湘江，沿灵渠下漓江，直达岭南各地。为了控制这条交通要道，秦人在灵渠与漓江汇合处修建关隘和城堡，这便是严关和秦城。

秦时明月辉映下的严关是适合远观的，断裂的时间是它最显著的文化特征，它与战马的嘶鸣、征夫的热血、父母的眼泪、妻儿的祈盼有着千年的距离，后人在观望它的时候，就不会因走得太近而妨碍视野。

但严关与后人的心理距离并非遥不可及，它在千年隧道前翩然转身，不断调动我对过去的想象和对当下的体验，引领着我逐步丰满它的故事。我对秦朝的种种瑰丽狞厉的遐想，在这回眸一瞥中得到了满足。

大秦盛世气吞山河，一时多少豪杰。严关曾经是踌躇满志的，它有着横扫四野、笼盖八荒的追求，战争是它最高远辽阔的背景，它与刀光剑影如影随形，就像大漠与驼铃、丝路与花雨、关山与明月，所以它的表象是坚实而凹凸的，但它没有因此落入粗糙，而是表现了浪遏飞舟的意志和力量。

排山倒海的铁骑呼啸而来，那股雷霆万钧的强劲气势在坚固的严关前骤然停住，将士猛勒马首，战马直立嘶鸣，就像咆哮奔腾的巨流撞击在礁石上，卷起千堆雪。强大的力量突然收摄，急促回旋的气流把幽深寂静的岭南山谷激荡得落叶狂舞、虫豸惶恐。迟到的我追思当年，心悸神摇，难以自已。

看一看强大古国的诡谲风云，叹一叹辉煌霸业的昙花一现，我懂得了严关的价值所在，它促发了观者对往昔的记忆和领悟，给功与过、是与非提供了咀嚼的空间，但严关的意义不止于此，精彩的生命不会仓促收场，严关也因此更加耐人寻味。

现在的严关，已经偏离了军事防御、征税、监管等实用属性，被衰草枯杨簇拥着，茕茕独立在岭南的千山万壑中，极目望去，远山连绵，排列有序，如重门叠户，隔而不断，严关的意蕴就在层峦叠嶂中层层延伸。

看着这一片孤城万仞山，我难以呼吸，仿佛关隘与山峦的重量压在心口，我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古拙的城楼前，深感自身的渺小与无助。在历史的轨道上，谁不是沧海一粟？谁不是匆匆过客？再伟大的人物，再稳固的建筑，终究逃不过无计留春住的自然规律，有生就有死，有聚就有散，有兴就有亡。

远去了鼓角争鸣，远去了王侯将相。我悄然走出这部宏大的家国叙事著作，轻轻合掌，深深鞠躬，愿秋风不要刮得太疾，花儿不要谢得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