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简媛
走进川西木卡村,但见,石铺的路,石垒的篱笆,石砌的墙。一切与石一样沉寂。而我沿着石路,上上下下,爬石级,走石梯,沿着石墙,一户一户去寻找。透过一堵半人高的石墙,我听见了老人的对话声,顺着声音爬上一截石阶,推开半掩的木门,见两个老人,他们是木匠。一个老人告诉我,这是老村,年轻人全搬到山下去了。另一个老人用不屑的语气说,他们不喜欢住这石屋,我还偏爱这儿,冬暖夏凉,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我没住过石屋,却一见心生欢喜。这份喜里有无法诉说的情绪。仿佛与永恒有关,与不离不弃、新旧如一有关。可世间真有永恒吗?年轻人抛弃这里,有的去了他乡,有的在山脚下建了青砖房。老人们守在这儿,守住属于他们的光阴,可他们终究会离去,终究也守不住永恒。
庆幸的是,所有空无人烟的石屋并无破败感,挂在门上的铁挂锁,想挡住谁呢?是往者还是今人?我不属于这儿,只是过客。我陡然心生悲凉,仿佛整个身子凝固成了石头。这里的一切那么美好又那么空寂,与此刻我了无欲望的心态那么契合。
与那栋傍山而建的石头垒就的城堡的相遇,与那个大叔的相遇,让我又恢复了自然的喜好。大叔告诉我,他17岁开始建这石屋,花了20年光阴才有如今的模样。他说,当年17岁的他和17岁的妻子一起,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挑上来垒成现在的样子,还在这儿生下了4个女儿。
房子在,妻子去了遥远的地方。那里兴许有别的石屋,兴许她在那个世界垒出了她的石屋。可到底是与大叔成了阴阳两界。
房里挂的吉他和摆在窗下的电子琴成了道具。沉寂的房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又似有千万声响:4个女孩追逐的声音,女人的呼唤声,烧柴煮饭声,爬梯时的脚步声……吉他上有了灰尘,萎暗着挂在背光的墙上,电子琴放在窗前的木桌上,形成一明一暗的对立。
老人告诉我,他年轻时喜欢弹几曲,吼几声,现在不玩了。那时他的喜欢是真心喜欢,筑房子、养娃的艰辛扑灭不了他想表达心中那份欣喜的愿望,再忙再累,夜里晨间,总有些不一样的韵味从胸腔里浸润出来。而现在的不喜欢也是真心的,仿佛一夜的篝火之后,火光埋进了灰烬,温度在,而那时的熊熊火焰是再也燃烧不起来了。自然,我明白了他的心空了,再看万事万物就没了光彩,连铺在脸上的神色也是对光阴的敷衍。
“我老婆是受苦了噢。”说这句话时,老人脸上神情依旧,可我看见了一些闪烁的亮光,从他眼角流露出来。跟随的那声长叹,伴随惋惜,带些无以复加的悔意,仿佛一切才刚刚觉悟,就已成了追忆。
站在石屋里,听见的,除了山上不时传来的乌鸦叫声,哑哑的,带些空旷苍劲的凄凉。知了像是被驱赶着,叫声密集成了光影的背景。
这些都不算,因为能落进大叔耳中的,只有一种声音——城堡四周像裙带样环绕的水渠的流水声。并不喧闹,仿佛老友的体贴或是爱人的抚慰。除此,其他一切与石一样沉寂。
幸好有水。不是退一步求其次的无奈,是欣喜。城堡前前后后,水渠像错综复杂交织的经脉。初看时,水渠里流动的是水,走着走着,觉得又不是水,是石屋的经脉、精气神,是周身的血液。
掠过屋里各处,大叔的目光依旧,所有一切埋在心里。唯独告别时,才发现他的不舍和眼里的落寞——他送别4个女儿先后去读大学,他送别妻子去另一个世界,他送别人来车往,送别所有一切,包含眼下的我们,一切都只是过客。唯独只有一人——他那17岁就嫁给了他的妻子,停留在他心里,活成永恒。
眼前如此,世间大抵也是如此:坚硬的石头,原本是没有温度、没有情分的。而眼下,爬满石屋的花花草草、屋前屋后的葱茏,是从相思里渗出来的心思。这样,石屋承载的相思也就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