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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边的梯田

来源:中国旅游报
作者:王保利 2025-05-09 10:15:45

我攀上“太行屋脊”——河南林州漏子头村的山梁时,太阳正悬在梯田的豁口处。金色的光瀑顺着石堰倾泻而下,漫过层层叠叠的绿,在丹崖上幻化成跃动的织金光影。

今年春天,一名网友拍摄的视频“悬崖边的梯田”火了。视频中,一名农人正在太行山峭壁的梯田上耕作,梯田紧临悬崖,看起来十分险峻。无人机镜头里那个身影,似嵌在梯田间一粒褐色的种子,在光阴的褶皱里生根发芽。

视频发出后,引发了媒体和网友的关注和讨论。不少网友在评论区留言:“真不容易”“太震撼了”“勤劳的劳动人民”……

出于好奇,五一假期前夕,我们翻山越岭,驱车200多公里,在林州太行屋脊景区内,寻访到了那片令人震撼的梯田。

从开阔的观景平台朝北眺望,悬崖上的梯田平平整整,层层叠叠。与南方梯田的柔美不同,太行山梯田以粗犷硬朗的石堰结构著称。山民以就地取材的石块砌筑石堰,堰内积土成田,规模浩大,层次分明。这悬挂在天地间的阶梯,是人类顺应自然环境的丰碑,是镌刻在绝壁上的生存智慧。

匆匆走进漏子头村,这里仿若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村子里的古老房屋多为石头建造,石块垒的墙,石板做的房顶,小石子铺的路面。它如大自然精心描摹的一件巨幅油画,静静地矗立在“太行屋脊”之上,既古朴又端庄。

在悬崖上一座书画写生基地的院落边,我正为如何能下到那块网红打卡地发愁,只见一位村民用独轮车推着两篓黑乎乎的东西过来,我赶紧与他搭话。他皮肤黝黑,身材结实,十分健谈。他说他姓马,今年66岁,比我大4岁,我便称他马大哥。

马大哥是“太行屋脊”土生土长的村民,他正准备往下面的网红梯田运粪料。我问他荆条篓里装的是啥粪?“猪粪。”马大哥边回答边搬下小车上装粪的篓子。我弯腰试着搬了搬那只半人高的篓子,竟然没有搬动。我不好意思地问这一篓有多少斤?“100来斤。”马大哥说着,往肩上垫一块布,左手抓住篓上沿,右手扣住篓底,一提劲儿,100多斤重的猪粪篓便扛上了右肩。这一气呵成的动作,惊得我目瞪口呆。

山风呼啸,山路陡峭。说是路,充其量只是人在田埂边蹚出来的一道崎岖不平的灰白印迹。马大哥扛着篓走在前面,我与他边聊边跟拍往下走。一尺宽的小道,30多度的陡坡,马大哥在突兀的石块间如履平地,我跟在后面,膝盖抖得像筛糠。两分钟的光景,我俩便拉开了距离。马大哥回头笑道:“恁城里人脚板没长根。”我颤巍巍还没下两层,马大哥已下到那块网红梯田上。

待我小心翼翼站在崖壁旁那块呈月牙形的梯田上时,发现马大哥先前已在南边倒了小山似的三堆粪。“为啥上猪粪?”“施腐熟的猪粪堆肥,能改善土壤结构。用乡里科技人员的话讲:猪粪富含有机质和有益菌,能促进薯块膨大。”隔行如隔山,不服不行。

山风呼呼作响,马大哥的老伴马嫂正在两三米宽的梯田间抡锄头锄地。干硬的黄土地,一锄下去,啃出一个月牙儿似的坑。黄土飞扬,银锄起落,划出细碎的弧光。她的身形单薄瘦小,可在我的镜头中,俨然是一尊高大的雕像。

拍了一会儿,我不由得拿起石棱边的锄头,学着马嫂的样子试着锄地。可坚硬的土地倔强地与我抗衡,锄不动不说,我那笨拙的动作,还似《朝阳沟》里下乡锄地的银环,滑稽极了。相形之下,我很是汗颜。

在马大哥扛粪歇息的间隙,我与他背靠着一人多高的红石田埂攀谈起来。“今年天干少雨,现在锄地准备种啥?”我指着马嫂锄过的土地问。“明天要栽种些红薯苗。”马大哥蹲下身,掬起一捧晒得发烫的土。“地这么干,苗能成活?”我忧虑。“得背泉水来浇苗。”马大哥轻松地说着,我心里却一沉一沉的。就在这靠天收获的土地上,马大哥他们年复一年,依然默默耕作着。

“光靠这点地不行吧?”我发出猜疑。“那是不行。除了庄稼,地边的花椒一年能卖1000多元。每年四五月份,还要捋山上的连翘卖。”我问连翘能卖多少钱?“去年卖了13000元。”马大哥眼角的皱纹里漾着笑意。话音未落,他又添一句:“太行山的连翘最苦、最地道。”

梯田最险的一角只有席子大小,外侧紧临悬崖,腾起白茫茫的雾气。

我们自然要扯到梯田的历史。马大哥瞅着红褐色的片石讲,这些石堰都是“爷爷的爷爷”辈从嘉庆年间垒起来的,已经有200多年了。那时,逃荒的人们躲进深山,在山石上凿刻出生路。他们用竹筐把碎土背上陡坡,在岩缝里填进黄泥,像燕子衔泥般垒出巴掌大的田垄。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他们如愚公一样,矢志不渝地垒梯田、筑梯田,才使山村生生不息,绵延不止。

马大哥讲着,用粗糙厚实的大手抚摸着岁月浸染的大小不一、薄厚不均的石块,充满怀念与敬意。

是啊,错落有致的梯田铺陈在悬崖之上,古朴典雅的村庄隐现在青山之中。正因有了人的存在,这群山的巍峨才有了壮美的意境,这小村的唯美才有了诗意的联想。

发着感慨,我问起马大哥的儿女情况。一提及孩子,马大哥的眼睛明显一亮。他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到了许昌,儿子在山下跑大车。“他们平时回来吗?”我问。“回来。这不,五一节,他们就要回来了。”马大哥笑着说。看得出,听得出,他很满足,很幸福。不然,他脸上怎么一直展露着憨厚的笑容?我不由得为他乐观的生活态度所感动。

如今的漏子头村与许多山村一样,大多数年轻人已陆陆续续离开这里,到远远近近的城市里打拼,只有屈指可数的老年人还在坚守着传统的生活方式。

“地荒了,魂就没了。”马大哥摩挲着被磨出包浆的锄柄,那上面叠压着几代人的掌纹。我脑海里再次浮现无人机镜头里的画面:老人正弯腰点种,像在给大山钉下一枚枚金色的希望。

山风劲吹,石缝间,一丛丛金黄的、紫色的尖裂假还阳参、大花野豌豆、打碗花及地黄花等花草,坚韧地迎风飘摇着,不屈不挠。

为了寻找最佳拍摄角度,我蹑足走到崖边。马大哥不停地叮嘱,马嫂也拄锄提醒:不要到崖边去,风大,太危险。

听到默不作声的马嫂发声了,我不失时机地问她:“啥时候收红薯?”马嫂轻言道:“按节气算,白露砍玉米,霜降收红薯。”

季节不变,丰稔依然。行走在漏子头村,这时的槐花白,槐花香。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时,山脚下传来一辆辆旅游大巴的鸣笛声。

漏子头,一个远离尘嚣、静谧而美丽的山村。它没有城市的繁华与忙碌,却有着独特的宁静与悠闲。在这里,大自然与人类生活融为一体,形成了一幅美丽的画卷。对于我们这些渴望远离城市喧嚣、追求内心宁静的人来说,这里无疑是一个理想的归宿。

伫立山巅,久久不愿离去。

从云端俯瞰,这些梯田有着奇异的几何美。它们如同大地的指纹,一圈圈缠绕着山的骨骼;又似琴弦,在风过时奏响绿色的音符。马大哥夫妇与村民们,却能在逼仄的曲线上舞蹈。梯田里,他们的身影虽然渺小,可在我眼里,却似太行丰碑般高高矗立。他们是凝固在梯田上的雕像,是站着的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