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晴天的午后,我和友人在重庆市渝中区赴一场春约。出了轻轨,过一段小路,在中兴路转角处,与眼前的十八梯传统风貌区撞了个满怀。
这是个有着18段阶梯的老街区。有说法认为,在明清时期,当时的人们为方便渝中区上下半城通行,在这里修筑了石梯小路,由于上下两端坡度较大,因而阶梯被分为18段,每段有平台供过往行人休息,于是有了“十八梯”的名字。
如今的十八梯,正在春日里舒展着新生的筋骨——砖墙上爬山虎伸出新芽,石缝间青苔如墨铺展,老建筑的檐角飞翘与文创空间的玻璃幕墙交织交错,三步一景,五步一画,仿佛时光在此打了个温柔的结。
沿着主干道漫步,拣人少的青石板拾级而上,我喜欢听鞋底与石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如同城市绵长呼吸的尾音。午后的多云天气,让阳光变得忽隐忽现。春光乍现时,两侧吊脚楼上顿时有种绣上金边的美感,沿街商铺游人如织,木格窗棂半开,热闹的叫卖声里,飘出花椒与豆瓣酱的香气。
条石长街的转角处,几位白发老人正围坐在一棵黄葛树下,一副棋、几杯盖碗茶,便是一个春风得意的下午。竹椅在一旁咯吱作响,兵与卒在河界中冲杀,茶碗里浮沉的仿佛不只是茶叶,还有半世纪的山城过往。“以前这里挤得迈不开脚,‘棒棒儿’挑着货上下十八梯,吆喝声能从朝天门传到七星岗。”一位观棋的大叔向我说道。他们身后的斑驳砖墙上,有着新旧砖石咬合的齿痕——那是旧城改造时特意保留下的“补丁”,能让陈旧的历史并入生长的年轮。
不经意间,行至半山腰的“古井春风”,一汪清泉仍从明朝石井中汩汩涌出。这口滋养了十八梯几百年的老井,如今已成了游客打卡的愿景地,但每天都有早起的居民坚持在此汲水。“自来水哪有这井水甜?”一位大爷把木瓢递给我,清凉的水沁入掌心。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的十八梯,瞬间变身光影迷宫。灯笼矩阵在工作人员的技术操控下起伏波动,宛如嘉陵江与长江的两江潮。全息投影将川剧变脸投射在明清砖墙上,名角的油彩与像素粒子共舞。循着胡琴声钻进“响水茶香”茶馆,八仙桌已坐满游客,但穿长衫的说书人仍给本地茶客留着专座。台侧,机器人茶倌灵巧地避让着听客,机械臂斟茶的动作,竟带有几分老伙计的神韵。
夜渐深,我在民宿的天井里仰头数星——这是老板坚持不装玻璃穹顶的原因。“要让娃儿些晓得,渝中区的天原来这么亮。”他指着院墙外10米高的垂直绿化墙。爬山虎间已缀满了太阳能萤火虫灯,是“昆虫旅馆”,也是空气监测仪。
次日晨间醒来,我在山城巷遇见了一群正在写生的人。有个孩子的画板上,画着十八梯的石阶正向着云端生长,而每一级上面,都嵌着不同时代的足印:挑夫的草鞋,解放牌的胶鞋,都市丽人的锃亮皮鞋,以及时下游客的运动鞋。阶梯用一种引人向上的方式,让人在顿足回首时可以看得更远。而此刻,春风正掠过长江,黄葛树不断生长的新绿,跨过了新旧砖墙,将叶片力所能及地延展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