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山,跨晋冀两省,位于河北邢台与山西和顺交界处。这里是太行山断裂带地貌风光最为丰富的地段,千山万壑,大起大落。孤峰、石柱、石瓮、塔状山、平顶山、大裂隙,陡峭如梯,壁立如削,巉岩峻伟,峡缝幽深。
山上山下5℃到10℃的温差,使物候也有不同。正如当地人所说:一山踞两省,一地分两季。
暮秋时节的周公山,又一次进入绚烂之境。
我们飞车百余公里来赏秋色。进入景区,在号称“八十八道拐”的“天路”上,汽车缓缓而行。车窗外,山杨叶为山林挑出了一抹金黄,黄褐相间的橡树无声地猎猎燃烧。山榆树、核桃树、柿子树、松树、槐树……它们的绿色已老,但仍如翠羽,将大山装扮得雍容葳蕤。那一团团、一波波的黛绿、锈绿、墨绿和灰绿,刚刚还在头顶,眨眼已沉到脚下。倘若能跃升到一定高度,便可以看到,我们的车真如一只铁壳儿虫般,被绿围困着,在绿海中出没。
路旁峭壁上,时时挂出一蓬一片的野菊,明媚灿烂。车窗一开,浓郁花香就灌进车来。一下车,花香扑面,人似乎都被抬起来了。
海拔958米的缓坡开阔处,有一座观景台。我们停车驻足,想感受脚踩万山的豪迈。然而眼前山桃树上一个硕大的马蜂窝,把我们镇住了。那东西用泥巴筑成,足足半米高,大鼓一般半挂半托于树枝树杈间,数不清的黄褐马蜂在周围嘤嘤而舞。我见过马蜂窝,却没见过这么出格儿的!我小心避开它,踮脚俯瞰:视野里,石柱林立,如时间的大手耸立深谷,其雄伟之姿和藤柯灌木的阴柔之态互相映衬。时间啊,是动静交杂的绚烂,是老树嫩枝奇妙共生……
一绳儿古驿道由窄窄山缝间伸向高处,那是千年前的晋冀驿道。“五月相呼度太行,摧轮不道羊肠苦。”诗仙李白的诗句写出了古人穿越太行之难。是的,那几个回环往复的“之”字甩出来,可以想见开路时的艰难与不易。如今,古驿道旁就是宽阔溜光的东吕高速,车流如梭。古今两条路,一静一喧,一幽一阔,一个来自手搬肩扛、随山就势,一个是遇水跨河,逢沟架桥。时代的进步,人力的跃升,如此直观而鲜明!
我们的车奋力爬行,经过几个更陡峭的“之”字后,上到了孤山小广场。两座独立的柱状山,各自突兀,相对而立。右边那座,峻拔细瘦,娇柔腼腆,是婀娜女子颔首而立。左边这座,魁梧健壮,有点皮实,有点憨,像一个孔武有力的厚道男人。这一男一女、一阴一阳,俨然一幅山水伉俪图。传说,这就是周公和桃花女的化身。
世间山峰千千万万,无一不与文化关联。周公山,因周公让位后在此隐居而得名。这位西周初期的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教育家,被后人尊为“元圣”。其一生功绩被《尚书》概括为:“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他亲自制礼作乐,完善各种典章法规,包括婚姻礼法。也正因此,3000年以降,至今夫妻之事仍被称作“周公之礼”。
相传山下的古村桃树坪,是“周公与桃花女”爱情故事的发生地。我仰望着两座温情脉脉的山,只觉千年万载的记忆和时间,经过“他们”传递给了我。
孤山广场西南,一堵“红山”似绵延巨墙挡住了去路,山路只能顺从地依着它,南向而去。那深沉的酡红如燃烧的铁,辉映着周围的山林、峰丛和石柱,远远看去,如梦幻中的霞光故里。我走近去,伫立壁脚,久久仰望。此情此景,定如一只蚂蚁呆立于故宫红墙之下吧。红色汹涌,让我来不及细思,只全心感受着色彩的沐浴与洗礼。这完美的红色山巅,需要怎样细微或滂沱的律动才能造就呢?也许,它的红色来自亿万年前的一次岩浆喷发,而宇宙之火熔铸了它的博大和坚固。在隆隆的火山里、撕裂的地层里、降落的海水里、缓慢的隆起里,它诞生并被抬高至山巅峰头。
巍峨的太行、上亿年的时间,让我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身何身的梦幻感。是的,时间和空间是多么虚悬的概念啊!生命的存在借助于时空而又超越时空,抚千秋于须臾,揽万象于眉睫,在一个“存在于时间之外的神秘瞬间里”,我经历了独自面对宇宙变迁的时刻。
这是周公山的馈赠。
我们走向幽深阴翳的黑松林。这生长于海拔1500多米高处的万亩松林,是20世纪50年代飞播造林的成就。大多数松树,喜欢横向铺展,如嶙峋嵯峨的盆景造型;而此处的松,却齐刷刷如射向天空的巨大箭镞。万木参天,挺拔入云。缕缕云雾,在密集的树干间缭绕穿行。如此密集,即使有阳光,也绝不会被照透。迎着寒凉袭人的山风,我裹紧风衣,走向更深处。经年累积的松针在脚下如软软的垫褥,使我的脚步有了兽类的警觉与轻盈。寒冽的松香让我禁不住一次又一次深呼吸,只觉表里俱清澈,肝胆皆如洗。
依依不舍离开松林,驾车再向前。大转弯处,倾斜的地面向南甩出长长一溜,三面凌空,突兀于云海之中。这孤绝的山峰,薄薄一片,像迎风展开的一面旗,名曰“展旗峰”。百余米红土路走过,我们来到峰巅的小亭。小亭坐落于“旗帜”最上面那一角。它孤悬半空,眼看就要掉下去,却一直没有掉下去。脚踩上去,有空旷回声,人便更加小心翼翼。此时,白茫茫的云雾一缕缕从峰下涌上来,像有一个巨灵潜伏其下,暗中喷吐。云雾穿过小亭,经过我们,向更高处流溢。我欢呼着,作势去抓、去扑、去随云起舞,体会着“腾云驾雾”的感觉。
展旗峰地表殷红,红色的土壤,红色的石头。东西两侧陡坡是软软的草甸,杂草密布,树木兀立:蒿草、羊茅、剪股颖、珠芽蓼、山毛榉……我在用手机软件一一辨认这些高山植物时,忽然发现,身旁竟有一丛丛高山杜鹃。这一绽放就红红火火的花儿,每年春节我都会买几盆,惜乎每次都养不活。在这高山之巅,它们却泼辣葳蕤得像一群野丫头。
站在展旗峰,极目云天舒。此处观巍巍太行、看炫美日出,都是最佳方位。对于摄影家来说,这儿是出大片的宝地。
西向不远,为和合峰。和合峰上有断崖秋千。巨高的秋千,荡出去到了河北,收回来归了山西。一瞬看两省,滋味够奇妙。然而,吸引我的不是秋千,而是悬在百十米高空的镂空“灶洞”。那直径两米有余的灶洞,似乎安上一口大锅就可以蒸米煮饭了。是谁的气势,半空埋锅?俗传是赵匡胤。为避祸,他乔装改扮离开汴京,在曲阳遇到随父母烧香还愿却被尼姑庵囚禁的少女京娘,于是拔刀相救,千里护送,路经此处,曾埋锅造饭。
这个优美传说的背后,有着地质变化的科学原理:长时间风化和沉积,形成了漏斗状山体。
山川沉静,斗转星移。周公山之旅,我多次被震撼,犹如回溯于时间的史诗,穿行在宇宙的梦境。沉默,感受,聆听。我想,在接受庸常的同时,也要拒绝和超越庸常。因为,人活着,不仅仅是生存,在生存之上,还有那样一个岿巍阔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