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车前草,我有点小小吃惊。甘肃通渭归属黄土高原,也生长有这种植物啊。我想象中的黄土高原,黄土山堆原积,沙尘漫漫,天地间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漫山遍野的一片苍黄,到得山楂小镇,才晓得想象会误人误己。起了个大早,我到小镇转悠,看到路边好几棵车前草,格外亲切,甚是惊喜,我知我不曾置身异域,草无南北,人无东西,通渭这处黄土高原,也如我所居之草长江南。
无须吃惊,也许车前草是本生在大西北,后移种江南的。“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芣苢即车前草,它是来自《诗经》的植物,采采两字,可见其翠绿与茂盛。
不只见到车前草,我还看到了许多杂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也像江南马鞭草一样,细细密密地编织在山脚路边。有些还开着小花,姹紫嫣红,风中摇曳,在黄土地上自言自语,自欢自笑。大背景的黄土高原,小点睛是五色花草。还有一种植物,簇簇生,一杆兀自直立,我疑心是野燕麦,没谁给它浇水,没谁给它施肥,野花野草,顽强甚至可说是顽固地生长在雄浑的黄土高原上。
黄土高原,还是挺苍黄的,冈峦林立,起伏峭拔。我看到一座山,峭壁千尺,悬崖百丈。我对悬崖峭壁的固有印象,是青石立地,是铁石顶天,而黄土高原的山峰与陡壁,全是黄土顶天立地。通渭土地的厚重与西北人民的厚道,想必便是地理造就的吧,那是肯定的。除了黄天黄山,我惊讶的,还有黄土高原的纵深沟壑。之前,我对沟壑没有多大立体感,我想不到本来一块平整的土地,突然间,如地球断裂带,断裂出一个深渊来,宽可数丈,深若百尺,往下望去,头将晕眩,脚打跑跑。若说张家界有奇峰三千,那么黄土高原便有深谷三万,奇峰往天上长,深谷往地底生。
又叫我吃惊的,我看到了马路边,时不时站立着一棵棵柳树。柳树不高,柳条淡青,随风飘拂,风情万种。杨柳青青江水平,柳树都是生在河边水泽的吧?居然也能生在这里?原来是旱柳。旱柳是其自然名字,它还有一个人文名号,叫左公柳。当年左宗棠收复新疆,我原以为左公柳只在新疆,不想,左公行军一路,栽柳一方,“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左公其时其职,本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不想,他竟于军政之外,更存民生之念、生态之思,怀揣雄心壮志,移栽柳树,绿化黄土高原。我所见的这些柳树,并非左公亲植,而是通渭人民自己栽植,因了左公,统统叫左公柳了。一种植物以人命名,人物两不朽。
这里叫山楂小镇,也是以植物命名,其行政地名叫通渭县常家河镇。和左公柳一样,山楂亦非此镇土著,也是移植而来。此镇土生土长的常海增,小小少年即外出打工,当了老板后回到家乡。想到江南人左宗棠都在起心改变西北面目,他立志改变家乡容貌,千里万里去山东,寻种山楂树,移植大西北。
高原厚土,柳树能生,山楂亦能长。我到这个小镇时正是盛夏,吃惊又吃惊者,老家烈日炎炎,气温似火烧,而这里却是清风习习,凉爽如春。一片黄土,气温高炙,左宗棠曾上疏“陇中苦瘠甲于天下”,害得我未来先怵,老是担心这里炎热,无以度暑,谁知这里竟是度夏好地方呢?我去山楂小镇,正赶上老天作美,淅淅沥沥下了两场小雨,天气更是清爽宜人。当地人告诉我,即使不下雨,这里的夏天也不热,冬天也不冷。这宜人的气候,是左公柳引得春风度过来的吗?
山楂也在引春风。西北之夏,山楂正茂。山楂不高,绿叶绽放,枝头上缀满山楂果。夏日山楂,都跟葡萄一样,挨挨挤挤,簇拥而生,一棵山楂树,怕生了上千山楂吧。山楂嘟着一张小嘴,那是在张嘴吸收天地精华——这不是文艺表达,而是中药表达。从夏入秋,山楂都张开樱桃小嘴,吸风喝霜。风霜皆药,山楂喝了经霜的西北风,药力饱满,药性十足。甘肃名家吴辰旭有诗咏道:“本是外来户,长成土著亲。开花旷野馥,结果黎庶吟。泡制成佳饮,经霜入药灵。富民红欲染,爱意透浓情。”说的正是山楂餐风饮霜,以成灵药。
左公引得春风三千里,常家河引得山楂上万亩,一眼望去,绿意茫茫。我站在一座小山冈四望高原,苍黄依然是高原底色,而山头上,却也有点点绿、线线绿、块块绿、排排绿。除了山楂,这里还有银杏树、李子树、桃树、苹果树,在沟壑里、山坡上,逆势生长,形成一派黄土高原新气象。
百年前,左宗棠植柳,以绿高原;百年后,常家河镇种山楂,以绿以药荫农富民,栽种的都是一样的人生道理:把论文写在大地上,把功勋建在大地上。山楂小镇的山楂,就是以树为文字,把功勋写在黄土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