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是直立,是挺立,也是转折的驻立;秋,是金风,是白露,也是收获的谷禾。立秋二字,似两粒饱满的种子,嵌在节气的土壤中,蕴含着时节更迭那不易察觉的力道,暗藏着天地间一次由盛转敛的悄然换幕。
立秋有三候,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降,三候寒蝉鸣。一叶飘坠,便如一声号令,宣告盛夏的舞台开始落幕了。清晨的露珠,悄然凝结在草尖,待得阳光一照,便摔碎成八瓣晶莹的玉珠,渗入泥土深处。蝉声也变了腔调,不再喧嚣聒噪,而显出几分嘶哑悠长,仿佛用尽力气,也要唱完夏日最后的歌谣。
天地间,暑气还在蒸腾,然而那灼人的酷热却已显露出强弩之末的疲态。田野里,稻穗低垂着头,正悄悄染上丰腴的金黄。树梢头,早熟的果子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仿佛向土地无声地鞠躬致意。傍晚时分,西风渐起,拂过林梢,拂过山岗,拂过农人额角滚落的汗珠,风里已带着隐约的凉意,像从远方捎来一丝清冽的预告。这风是天地间最可信的邮差,它掠过田野,拂动玉米林,传递着季节更迭的信笺。
立秋时节,农事自有忙碌的韵律。玉米挺直青青的茎秆,舒展阔大的叶片,青色的外皮包裹着饱满的玉米棒;红绿辣椒在绿叶下骄傲地闪耀着光芒;红色的西红柿、青翠的黄瓜、青中带黄的南瓜……到处铺展开一幅幅斑斓的画卷。勤劳的主妇们把吃不完的蔬菜焯水晒干,紫色的茄子、绿色的豆角、青边白肉的南瓜……热烈饱满的色彩在日光下曝晒,蒸腾着馥郁的香气。豆荚在阳光下悄然炸裂,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如同大地在轻吟。农人挥汗如雨,忙着翻晒这沉甸甸的秋实,又忙着翻耕土地,播下越冬作物的种子——土地永远没有休止符,如同生命在时间中循环往复,在收获里又埋下新的期待。这忙碌,是大地在吞吐气息。
古人的立秋,亦别有一番讲究。《礼记·月令》:“立秋之日,天子亲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以迎秋于西郊。”《诗经·豳风》里“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吟哦,则以虫声为引,道尽了秋气由远及近的微妙推移。蟋蟀的鸣声像一根细线,悠悠牵动了秋意,也牵动了人心深处对光阴流逝的敏感。
暮色四合,凉意便如流水漫过脚踝。此时独坐院中,遥望星河。蝉声渐歇,蟋蟀便接续了夜的吟唱,唧唧声织成一张清凉的网,笼罩着庭院,也笼罩着思绪。这秋声,如古琴弦上清冷的泛音,在寂寥里点染出无边的幽思,令人心头忽而浮起古人词句:“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秋气入心,总易勾起离思,也促人回望来路,思量归途。
立秋,不独是自然的更迭,也如一面澄澈的明镜,映照出生命深处的节奏。它悄然提醒我们:万物成熟之后,必走向收敛与珍藏。人生亦复如是,繁华过后,需懂得沉淀与回望。生命的分量,从不在于长度,而在于我们曾怎样饱满地活过、思考过、爱过。如同那低垂的稻穗,越是充实,头便俯得越低;也如豆荚在阳光下炸裂的脆响——那微小的爆裂声中,藏着生命向纵深的跃进。
立秋,是季节庄严的转折点,亦如生命之舟驶入丰盈的港湾。它让我们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也听见万物从容走向内敛的低语。那飘落的梧叶,那低吟的虫声,那田间弯腰的身影,皆在昭示:生命在成熟时,便学会了俯首,学会了珍藏。
此刻,秋盈盈立在季节的路口。它是有别于春的青涩活泼、夏的热烈娇艳的季节,是生命在辉煌后更深的积淀,是大地将丰饶收藏于心,也是我们体味收获后,对岁月更添一份敬畏与从容的深沉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