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湖南桑植的夏天,像是被装进了一只绿釉陶罐里腌渍过,风里沁着醉人的凉,山里的绿是活的,桐子叶在风里沙沙翻动,苞谷地簌簌作响,连溪水都泛着翡翠的光。我就在这漫山遍野的绿意里,迎来了暑假。
小的时候,从学校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缠着奶奶蒸一锅白苞谷做的桐叶粑粑——那是我儿时最惦念的夏日美食。
穿着靛青的对襟衣、缠着青布头帕的奶奶正在灶台前煮洋芋饭,柴火噼啪作响,铁锅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布满皱纹的脸。“你呀,天天嚷着吃桐叶粑粑,苞谷做的哪有洋芋饭香。”她用锅铲搅动着锅里的洋芋,金黄的洋芋块在米汤里翻滚,散发出香气。我咽了咽口水,却仍固执地拽着她的衣角:“掰苞谷、剥苞谷、洗叶子、烧火,我全包了!”
“夏至后的苞谷最嫩,指甲一掐就爆浆,正适合做粑粑”,奶奶拢了拢我额前的碎发,她的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却很温暖,“那你明天可要比太阳起得早啊。”
天刚蒙蒙亮,鸡叫声就把我从床上催了起来。晨雾还笼罩着村庄,空气里飘着炊烟和露水混合的清新味道。奶奶已经在灶台边煮猪食了,佝偻的背影在蒸汽里显得格外单薄。晨光透过木格窗棂,在她银白的发髻上镀了层金边。“奶奶,我去掰苞谷了!”我背着背篓就往外跑,生怕她反悔,身后传来她的叮嘱:“慢点跑,别摔了!”
我家的苞谷地在村子对面的山坡上。去那儿要穿过二叔家的稻田和五叔家的花生地。稻叶尖尖的,向上举着,像是要把天戳破。花生的叶子又小又密,像葛朗台护着他的财宝一样把果实紧紧捂在土里。我顺手扯了一蔸,带出的泥土扑簌簌往下掉,像下了一场温凉的雨。
钻进苞谷地,一人多高的苞谷秆像密不透风的青纱帐,宽大的叶片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在我裸露的肌肤上划出一道道刺痒的红痕。我却只顾盯着那些个大饱满的苞谷棒。先剥开顶部的壳,再用指甲在苞谷籽上轻轻地一掐,如果有乳白的浆汁冒出来,便立马掰下来扔进背篓里。要是掐不动,那就是老了,不能做粑粑了。终于掰满一背篓时,太阳已经晒到村头的那棵木子树上了。
堂屋的天井边,奶奶已经准备好了大木盆,石磨也清洗干净了。“回来啦”?奶奶从厨房探出头:“把背篓背到天井边来,剥苞谷。”我兴冲冲地跑过去,背篓一歪,滚出好几个苞谷棒。
我们坐在天井边的矮凳上剥苞谷。奶奶的手法很熟,拇指在苞谷棒上一按一推,苞谷籽就啪啪往下掉,像下了一场珍珠雨。难怪江南人管苞谷叫“珍珠米”,真形象啊。
“奶奶,为什么非要用桐叶包粑粑?粽叶和芭蕉叶不行吗?”我一边剥一边问。 奶奶手上的动作没停,眼睛却望着远处:“老辈人说,桐叶能解毒。夏天吃了桐叶包的粑粑,去暑气,不长痱子。”她顿了顿,指尖抚过光滑的叶面,“而且啊,这桐叶渗进粑粑里的香气,别的叶子哪比得了。”
苞谷剥完了,奶奶舀了些井水浸泡苞谷籽,又舀了一碗米,抓了几把黄豆撒了进去。“为什么要加米和黄豆?”我问。“米让粑粑更糯,黄豆能让苞谷浆发酵得更快。”她边说边洗桐叶,又把洗好的桐叶一片片码在竹筛里沥水,水珠从叶尖滴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磨苞谷浆是个力气活。当白玉般的苞谷籽被石磨碾碎,雪白的浆汁就从石缝间汩汩淌出,汇进粗陶盆里,像积蓄了一汪柔和的月光。汗水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滑,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奶奶,谷大爷说您的桐叶粑粑是村里一绝,配方都有哪些呀?”我一边推磨一边问,“您说详细点,我记下来,长大后自己做。” “哪有什么配方”?奶奶笑着用袖子擦我脸上的汗,“米、黄豆、糖,放多放少全凭手感,发酵时间长短也全凭经验。”哎!看来,这手艺不好学呀。
奶奶将两碗炒熟的苞谷浆倒进大陶盆里,再加白糖和生浆一起拌匀,放在灶台上发酵。灶膛里的余温能让它发得更快,个把小时就可以包好上锅啦。
包粑粑时,奶奶随手一折就是个碧绿的三角,我却总包不好,不是露馅就是缺角。她握住我的手教:“左手托叶子,右手舀浆,对折时要用虎口卡住叶柄……”她掌心的老茧像砂纸,剐蹭着我稚嫩的手背,混着苞谷浆的黏腻,形成了我难忘的触感记忆。
水开后,蒸气便裹着桐叶香钻入鼻腔。可奶奶说蒸熟一锅粑粑大约需要50分钟。我眼巴巴地盯着蒸笼,围着灶台转了好几圈。直到灶房被诱人的甜香填满,第一笼粑粑终于出锅了。奶奶用筷子夹出一个,剥开桐叶,莹白的粑粑上拓印着咖啡色的叶脉纹路。一口咬下去,糯香裹着桐叶的清香在唇齿间奔涌,仿佛整个夏天的绿意都被嚼碎咽了下去,烫得我就算直哈气也舍不得停。
“慢些,蘸着蜂蜜吃。”奶奶眼角漾起笑纹。“可我更喜欢配酢辣椒!”我鼓着腮帮子傻笑。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着她银白的发髻,就像一片被风吹皱的桐叶,落进了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多年后,桑植的绿依然浓得化不开,只是再没有那样一双手,能为我包住整个夏天的清甜。每逢盛夏,当热浪再次裹住村庄,那味道便会从记忆深处漫上来,眼前浮现出我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晨光穿过木格窗棂,奶奶沾着苞谷浆的手指在金色的光柱里飞舞,银白的发髻轻轻晃着,抖落满世界的桐叶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