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之交，去了一趟西安。说起来，奔波劳碌大半生，和妻子单独出游还真是第一次。长沙到西安两小时的航程，实在不算太远，事实上现代社会的地域分隔已经彻底打破了，过去的远方如今只在一念之间，你今夜想了，明天就可抵达。
华清宫景区望京门 华清宫景区 供图
从西安地铁电视塔站出来，天空下起小雨，我们叫了一辆摩的，直奔事先预订的酒店。不坐出租车而搭摩的，觉得在这细雨纷飞的古城穿行，有着更多感官上的感受。生出此念，是那一刻我想到了一个美国作家的《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两父子骑摩托车出行，敞开身体去接触大自然的风、气候和景观。我没有对妻子明说，她也欣然接受。这是我行前不愿意和其他朋友结伴旅行的原因。人一多，你就很难依循自己的内心了。
大雁塔是最先列在行程里的。苍松翠柏，碑石雕栏，宽敞的广场上，大雁塔巍然耸立。历经千年风雨和明代的大地震，它只是稍稍有些倾斜。没想到它也成了一座斜塔，只是没有“比萨斜塔”那样刻意标榜。没有飞檐，没有过多装饰，线条简洁，色调古朴，你不身临现场，还真不能感受到它的气势之雄伟、结构之精巧。据史书记载，唐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太子李治为母亲文德皇后建慈恩寺。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为供奉玄奘法师从印度带回的佛像、舍利和梵文经典，朝廷慷慨拨款，玄奘法师亲自负责，在慈恩寺不远处建造仿西域建筑形式的五层砖土方塔，得名于古印度众僧掩埋坠雁并建灵塔的传说。后来，唐朝新中进士，多在大雁塔内题名。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28岁的白衣书生白居易步入大雁塔，挥笔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和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有异曲同工之妙。
比起殷商时代的人殉制度，以俑代人殉葬的确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大进步，但是兵马俑打造历时数十年，劳民伤财，无疑是封建帝王之贪欲极致。诚然，作为“世界八大奇迹”之一，在艺术和考古学上，它的规模之宏大、彩绘之精湛，尤其所蕴含的古代历史、文化、军事价值，值得今天的我们自豪。一个皇帝希望死后延伸自己的权力统治，不料却给千百年之后的世界留下一批艺术瑰宝，这或许就是历史的吊诡。在旅游淡季，参观的人依然众多。必须动作迅速，目光敏捷，才能找到一个挨近栏杆的位置，远观坑道里的秦俑。百闻不如一见，一个个兵俑身材高大，昂首挺胸，排成队列，气势威严雄壮。若当初出土之时，彩色没有消遁于空气氧化，一定更加逼真，但是这已经足够想象秦始皇时代军事和国力是何等强盛了。
相比于奢华墓葬的阴森和严峻，华清宫就完全是另一番人间丽景了。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流传千年不衰，除了得益于白居易那首脍炙人口的《长恨歌》，华清池的温泉和浴池也是不可替代的想象触发点。华清宫坐落在骊山脚下，漂亮的建筑有着浓浓的唐风汉韵——尽管它们的原貌已经湮没于时间的风雨，都是后世重修的。“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史书记载杨贵妃喜欢吃荔枝，引来诗人无限绚烂想象。荔枝是南方物种，不论当年从岭南上贡荔枝是否真实，快马过驿，一骑绝尘，晚唐杜牧以《过华清宫》一再吟叹，描绘了气势宏伟的宫殿，又有不动声色的反讽。其实西北的柿子之美，一点不输荔枝。十月华清宫，火晶柿子树高至檐口，树叶稀疏，果实红透枝头，正是亮丽秋色的注脚。
我们紧跟导游，沿着石阶回廊，一一领略了盛唐时代骄奢淫逸之所的“简陋”。它们当然不能和现代水浴相比，但是华清池已经是一个古老的容器，当中器与道、形式和内容之内在丰饶，才是真正的魅力所在。那个“回眸一笑百媚生”，以致“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美人魂断马嵬坡，多情皇帝也在“安史之乱”中流亡成都。相比秦皇之权欲的阴冷残酷，华清池承载的爱情故事有着合乎人性的浪漫，只是多了几分悲剧的苦涩。
西安的古城墙保存完好，我们是坐了两站地铁，然后骑行去的。这一天仍是薄阴天气，开始放晴了，我们沿着护城河的大街骑行，仿佛不再是外省的游客，而是突然有了本地人的感觉，可以迎风狂飙，也可以随时停车，观看一个地点的护城河，柳色花颜，秋意凉风。尤其在空旷地带，那高大的杨树就更令人瞩目了——无论是生着黑白彩绘的浑圆树干，还是在云端簌簌作响的树叶。
很快，我们就到了小南门早市。入了城门，琳琅满目的小吃店分布两边，一直向着城内延伸。什么“胖子甑糕”“张记虾尾”“邱记开心涮涮”“肘子夹馍”，不一而足。店铺门前热气蒸腾，食物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有一个小伙子扯着嗓门、用西安口音叫卖，声音特有那种华阴老腔式的节奏感。坐在树荫下，各种小吃尝一点，一杯冰饮下去，肚子就饱了。失去了饥饿感，我们仍对一个中年妇女摆摊做的羊蹄和肚包肉意犹未尽。妻子激动地把羊蹄说成羊腿，“再来一个羊腿”，她说。旁边一个中年男人一边啃着，一边笑着说，“是羊蹄。”那妇女低头忙碌，满脸笑容，轻声说，“看破不说破啰。”一时围在摊边的人都笑了。
西安又被誉为“碳水之都”，你没有强悍无比的胃和一副好牙口，就不能在那些香味弥漫的小吃店或摊点前久留。我们自知能力不济，转身去勿幕门下坐了一辆小三轮摩的，驶向永宁门。永宁门古朴而雄伟，建于隋代初年，明代由安上门改为永宁门，门内有直通城中心的南北大街，是西安府南面重要门户。吊桥、护城河、城楼，年代久远，气势非凡，在其他古都很少见到，只在古装电视剧中见识过它的神奇——当吊桥吱吱嘎嘎放下，城外人群蜂拥而入。现在吊桥少有拉起的时候了，人们也很难产生城里城外的感觉，因为城门外一样是繁华的城市。站在城墙上，可以远眺整个西安城的建筑，城内古朴，城外现代。
城墙上的骑行，会有怎样一种惬意？在青砖铺就的城墙上，单车轮毂滚动，它的颠簸不像在大街上那么流畅，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也许整个身体进入了一种古老的节奏，风吹无碍，四围景色一览无余，也不受红绿灯的控制，这是一种起伏的畅游，一种比步行更为轻松的游览。我没有去考证，唐太宗当年是在点将台还是角楼上阅兵，但是这样的历史掌故在潜意识里，让你有了一种君临天下的超脱感——不是皇帝的威严，也不是兵俑的雄壮，而是一种出离现代性漩涡的溢出感。我们骑行到安定门下车，正当夕阳西下，那里成为拍照的绝佳处。在城墙上远眺，城外是鳞次栉比的高楼，除了外墙在色调上吸取一点秦汉元素，唐风的踪影荡然无存。但是沿城墙一带，也许因为空旷多风，银杏金黄，矮小的红枫也红了，西安的绚烂秋色，于此才显示它的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