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温吉娜
多云的清晨,我在福州闽江河口国家湿地公园等待潮起。
闽江入海口,生态良好的大片湿地成了候鸟迁徙的重要站点。南方气候模糊,候鸟的到来标志着闽江进入了秋天的刻度。翻滚的潮来去匆匆,每天都有大量鱼虾在此搁浅,滩涂像餐桌,鸟叫声越来越热闹,斑嘴鸭、苍鹭、黑水鸡……
有些鸟儿躲进了沙洲上的草树丛,渺无踪迹。昼出的鸟儿们迎风而起,成群地在急促的风里扇动羽翼。滩涂上还有些稀疏的黑点,零星散布的鹬鸟或勤勉地翻动淤泥,或懒散地一动不动,不仔细瞧,很容易把它们误认成刚冒头的水草。
潮水尚不见踪影,裸露的滩涂上已经浮出条条湿痕,像母亲刚睡醒额上的抬头纹。一只小天鹅停在其中一条湿痕上,水很浅,也不宽敞,于是它将黑色的蹼缩进白羽,一动不动地静候着“水涨船高”的时刻。
我注意到它,是因为一道努力穿过云隙的阳光。云层盖得四周昏暗,滩涂、沙洲、河水入眼皆是灰调。光唯独怜惜它,恰好照在它修长的颈上。小天鹅长出了一片金羽,熠熠生辉,让人移不开眼睛。
在我的注目中,小天鹅缓缓曲颈,把喙前缘的黑斑没进水里,喙后端规则的明黄色斑块则倒映在水面,晕染出另一块“阳光”。河口多风,它洁白的羽毛被风吹乱几缕。不多时,云层重新把天空盖满,小天鹅身上的光点消失了。我忽然想起,我曾经是见过小天鹅的。
进入新千年,父母在福州长乐工作过。白天忙碌,只有晚上清闲。有一天,他们兴冲冲地带我到闽江入海口赶海。闽江是福建的母亲河,夜里大潮后,潮水追着远洋跑。退潮后的滩涂满是母亲河的馈赠,青口贝、辣螺、蛤蜊赤裸裸地躺在泥地上。最好玩的莫过于有一个巨钳的招潮蟹,我拎着它大大的钳子,好奇地问母亲:“为什么它是独臂侠呀?”
母亲答不上来,父亲也是,最后他们用招潮蟹生来如此搪塞了我。那天是秋夜,天气微冷,但滩涂上很热闹,因为来客不只有人,还有各种各样我当时叫不出名字的鸟类。它们并不怕人,肆意地在离人不远的湿地上翻找食物,甚至有一片灰白色的翅膀扇过了我的脑袋。
鸟儿可能也不懂招潮蟹特殊的原因,但它们知道招潮蟹的美味。我一个没注意,抛远放生的招潮蟹就被一只嚣张的鸟抓走了。现在想想,那大概是一种鹬鸟。
我来不及伤心,因为母亲突然在一丛近泥地的咸水草里发现了什么,惊喜地招呼我们过去看。我凑近,看见了一幕宛若梦中的场景:十几米外,一只雪白的天鹅卧在咸水草丛中,它比公园里的天鹅要小许多,颈弯曲成月亮的弧度,黑黄色的喙被月光镀上鎏金的光泽。我捂住嘴巴,静静地欣赏,生怕惊扰它,可过了一会,它还是飞走了。
长大后,我才知道,天鹅也有两种。那天的天鹅,应该是有别于大天鹅的小天鹅。每当秋天来临,成群的小天鹅从越来越冷的北方南下,在闽江河口温暖的湖泊、湿地停留越冬,或向更南方飞去。
母亲口中的咸水草,学名叫短叶茳芏。如今,当年零零星星的草丛已经扩散为一大片一大片覆盖沙洲的“咸水草原”。红树林不遑多让,涨潮时分,让河口多出一块块小绿岛。鸟类和植物有着世代不必言说的默契,候鸟们在植株间安家,植株靠候鸟留下的养分茁长,生灵和生灵相互依存。
我从记忆里回过神来,刚想再去看小天鹅,才发现潮水不知什么时候涨起来了,滩涂上的水痕连成水网,把小天鹅送去了更宽阔的河岸。
我心里明白,这只小天鹅不是儿时那只。但那又如何呢?“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候鸟世世代代从不言弃地北往南归,潮水大费周章地退去重涨,古往今来在闽江河口跟鸟儿和谐相处的人们,都会约定俗成地一次次回到这里。天地自然,始终默默见证着我们与鸟儿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