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孙古迹 颜国良 摄
一花一草，皆随寒暑生灭。王国的兴废，尽在河谷留迹。西域三十六国中，乌孙国势强。魏源《圣武记》：“天下有城郭之国，有游牧之国，有舟楫之国。”从祁连山西迁而来的乌孙人，在天山下建起的无疑是游牧之国。猎骄靡是一位有作为的乌孙王，视为部族的一世之雄应是可以的。他见过张骞，跟这位凿空西域道的汉使缔成和亲之约。
在新疆那拉提一个叫“乌孙古迹”的地方，平坦的草原上，忽然隆起一座绿丘，有人推估，或为猎骄靡的陵墓。条石砌成的墓道通到陵前，道旁立着图腾柱，柱上刻满符号。这些符号，据称早于甲骨文。我看不懂。
芳草萋萋，守护这遗冢的，是四尊石像，体量高大，一显粗犷的质性。这是草原石人，说起来历，像传说一样古老，直可远溯人类的童年。他们的目光射向东方，融入朝霞的艳彩，烁烁的，熠熠的，似能唤醒长眠的生命。
靠左的石人为壮汉，阔脸，圆目，浓须，酒杯和马刀不离手。靠右的石人为牧女，眉头微蹙，神容和婉，把纺锤握得紧。我感觉他们的手心沁出了汗。
守陵的石人呀，久久地站着，像天山上的云杉，送走多少旭日，多少夜月，多少炎夏，多少隆冬。如果他们有血肉，一准会在家乡的牧野上，骑着风一样的烈马，追太阳，追月亮，追飞鸟，追飘雾，还要摘雪山最鲜的花，唱牧地最美的歌。
那拉提草原上，状如土墩的乌孙古墓散布得多而广。天山之下，逝去的王侯将相入了土，仍似生时，列坐默对。
乌孙王亦呼作昆莫、昆弥、昆靡，大概是乌孙语的音译。
那拉提人总爱说起两个西汉公主：刘细君、刘解忧。刘氏皇族的女子远嫁乌孙，只为汉武帝的和番之策不落空。
江都王刘建之女刘细君，敕封为公主，做了猎骄靡的右夫人。两年后，猎骄靡殂丧，她嫁给昆莫军须靡。一个宗室之女，离乡赴远，雪岭冰坂间，怀想故园青青江岸上弄春的杨柳，不禁“动离忧，泪难收”，心情自然是郁悒的，愁戚的，哀怨的。曾做歌曰：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这位汉武帝的侄孙女，钦命在身，归汉无望，只好寄情于一吟一咏。黛间几许苦楚，心底几多无奈！细君公主善弹阮。阮，也叫秦琵琶。她在发唱叹之音时，低眉信手，指尖落在琴弦上也是可想的。唐人李颀《古从军行》有句：“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诗中的琵琶女，指的理当是细君公主。流荡的野云，飘飞的雨雪，哀鸣的胡雁，堆弃的战骨……景物处处堪伤，悲调悠悠断肠。
刘细君是汉朝第一位和亲公主，她的出塞，比王昭君早很多年。
细君公主命短，婚后未久，也便下世。她的墓在昭苏县乌孙山夏特大峡谷的谷口。
同为汉宗室女的刘解忧，不辞远，带了使女冯嫽，从中原来乌孙，跟军须靡成婚。那年，她十六岁。芳龄如花春满心，能以招怀荒远为本务，实不简单。军须靡卒，刘解忧琵琶别抱，陪在昆莫翁归靡身侧。翁归靡是军须靡的堂弟。
解忧公主在乌孙国生活几十载，以政治远略襄助昆莫。因其佐治，终使乌孙亲附，民相和辑，汉王朝遂能修睦西域。北方边郡，靖晏无战，亦少变乱之患。“玉帛朝回望帝乡，乌孙归去不称王。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唐人常建把这段通亲结好的史实入了《塞下曲》。
刘解忧是汉朝第二位和亲公主。年届古稀，她上书求归，被迎回长安，闭心静居。
刘解忧为楚王刘戊的孙囡。汉景帝三年，刘戊因参与吴楚七国之乱，兵败自杀。他葬身的楚王陵，我游徐州狮子山时曾看过。那会儿，哪里知道他有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孙女！
解忧公主告老返帝京，冯嫽随在身边。冯嫽，说是侍婢，实为属官。她曾以汉朝使者身份，持节始往天山南北众邦，与之交好。《资治通鉴》记：“初，楚主侍者冯嫽，能史书，习事，尝持汉节为公主使，城郭诸国敬信之，号曰冯夫人，为乌孙右大将妻。”
冯嫽能“习事”，智略谋虑，超过常人。翁归靡死后，冯嫽妙语化解其子元贵靡、乌就屠的王位之争，安固政局。朝廷也断了讨击的念头，拔寨行到敦煌备边的汉军，案兵束甲。所谓“破羌将军不出塞”，指此。冯嫽不辱命，谈言微中，解纷释疑，争权的异母兄弟既得所欲，理该自退，遂各敛锋芒。一场影响行国走向的衅阋，防住了。
风云卷过，边塞归于平静。
三位女子，两千多年前的人了。当地老少对她们仨仍怀感情，谈起来，都挺熟。
我在那拉提大剧院看过一台情境史诗剧。解忧公主最映眼，姿袅娜而容婉秀，裙袖广长。身旁的夫君，方脸，朗目，高鼻，神仪有英气，应该是翁归靡。
“乌孙王陵”四字，刻在一块大青石上，填了红。这块碑在绿草上殊显眼。我默默地瞧它。假定记载无差误，王陵下真的埋着猎骄靡，做过他的右夫人的细君公主，也在冢前恸悼过吧。
忆史，草原之书正打开它的两面：一面是轻盈，一面是沉重。
在那拉提草原，在巩乃斯河谷，花影的每一摇闪，水光的每一晃漾，都牵动历史的神经。
东望。离这儿不远，扎着一座好大的堡寨。寨内撑起了白生生的毡帐，堂皇的势派不可低看。早先的乌孙大营，许是这个样子。
歌吹声里，有壮士在操演，有姑娘在旋舞。
古时的烽烟，飘入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