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明燕
20世纪60年代,学土木工程与桥梁建筑的父亲被分配到大兴安岭筑路总队当工程师。他一头扎进大兴安岭的茫茫林海,沿着树木相对稀疏的山沟,修建名为“沟里钻”的运输路,在此挥洒了汗水,奉献了青春。路修好后,林业工人开始伐木,修路人则继续往无人区进发。
怀揣着“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在父亲离开我的第10个年头,我终于踏上他曾经奋斗的土地。这个春天,我循着大兴安岭深处筑路人的足迹,在内蒙古根河市满归镇走走看看,也算是圆了“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的梦想。
父亲曾说,满归是他筑路生涯的终点,伐木工人非常喜欢这个“满载而归”的名字。实际上,“满归”是鄂温克语“孟库伊”的音转。孟库伊河是激流河的支流,属额尔古纳河水系,发源于大兴安岭北段西坡,流经满归镇。还有一种说法,“满归”是蒙古语,意为洁净,这里曾经是蒙兀室韦先祖居住地。因为盛产又名“北国红豆”的越橘,满归也被称为红豆小镇。
我们从“冷极”根河开车一路向北,到达了火车铁轨的尽头——满归。这里是内蒙古靠北的乡镇之一,再往北走就是“北极”漠河了。小镇很小,却藏着大兴安岭的魂。沿街偶见的“板夹泥”老屋、静默的广场,诉说着林业开发黄金年代的故事。而最让我心动的,是镇边那家叫“岭上花开”的民宿。推开院门的瞬间,小桥流水的声响忽然漫过心尖——多像老家门前的泉水啊,清澈得能照见云影。院子里铺满了从森林里采来的苔藓,樟松与白桦亭亭如盖。火山石板路上,蒲公英和野草莓正悄悄探出头来。池塘里的柳根鱼摆着尾巴,像是在和远道而来的客人打招呼。这一方小院,虽没有南方园林的细腻,却又处处彰显主人的用心打理。
看我们进院,老板夫妇热情地迎了出来。细聊之下,老板说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是“林二代”。大学毕业后,他与曾是同学的妻子一直在杭州从事金融工作。2020年,他们怀着对这片土地的热爱,盘下了废弃多年的满归二轻木器加工厂,并邀请同为“林二代”的清华美院设计师一起回乡,设计改造具有满归森工文化底蕴的老厂房。他们在保留老工厂旧貌的同时,结合满归林业局森工文化,打造了这家集文化、艺术、生活于一体的民宿。
“这厂房建于1972年,当年可热闹呢。”老板娘一边泡着红豆酒,一边轻声说。“听雪轩”大厅兼具乡村酒吧气质,客人可以在这里用餐、品咖啡、喝酒聊天。老壁炉还留着烤橘子的香气,展示柜里的桦树茸和灵芝、酒架上琥珀色的野果酒,还有墙上那组泛黄的伐木老照片,都在诉说着这里的前世今生。
因非旺季,民宿客人不多,正好给了我们挨个房间参观和选择的机会。客房是最让人挪不开步的地方,每个房间都有自己的主题和意境。“远山”房的漆画《山》,画的是海拔1523米的奥克里堆山。据说山顶积雪能盖满9个月,有种“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的感觉。“桦语”房的白桦木茶几上,还留着木头的纹路。坐在北欧风格的壁炉前,恍惚能看见月光下的白桦林。最妙的是“从前”房的东北大炕,炉火烧得旺旺的,躺在上面滚一滚,连骨头缝里的疲惫都化了。“乡音”源自“乡音无改鬓毛衰”,复刻了30年前小镇林业工人家庭生活的场景,写字台、收音机、缝纫机、墙上挂的“大肚子锯”,充满时光印记。
主题房“杜鹃”,与民宿名称“岭上花开”相互呼应。兴安杜鹃是大兴安岭的特色植物,它不畏严寒,在冰雪中酝酿,在早春开出大山里的第一朵花,是春天的使者。房间里有一张电热木榻,既可以当床,也可以坐在榻上喝酒品茶聊天。杜鹃花开时节,透过明亮的窗户,可以尽览漫山粉红。
最大的套房有近80平方米,名叫“故里”。一座巨大的壁炉是客厅的核心,壁炉两侧是书架,摆满了民宿主人收藏的各类图书画册。沙发由老储木场旧木制造而成,采用了古代漆器的制作技法,工序繁杂,古朴端庄。墙上的漆画、木刻是民宿设计师亲手制作的精美艺术品。坐在火炉旁,喝杯咖啡,看看书,三五好友欢聚于此,书香炉火共同营造出向阳暖居。
我最终选了“原著”房,是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鄂温克族使鹿部落的主题房。夜里躺在电热榻榻米上,松木的清香混着桦木的气息,像枕着森林的温柔。闭目间,林海风声似乎穿越绰罗子支架,壁炉里的余烬还透着暖。石制的洗漱台摸着有点凉,让人想起鄂温克族猎人清晨洗脸时的场景。木地板偶尔发出“吱呀”一声,像极了父亲当年住的帐篷中风穿过帆布时的轻响。这一晚不是简单的休憩,我仿佛拥着森工文化与鄂温克族的烟火气,睡在了大兴安岭的褶皱里,走进了父亲未说完的故事里,在时光交错中与父辈的岁月悄然重逢。
第二天去了伊克萨玛森林公园,看激流河在湿地里蜿蜒,在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旧址触摸驯鹿文化。可惜时间太紧,没能一路向北去漠河,去看看黑龙江的源头。但我知道,这片森林总会等在这里,等着我下次再来,再推开“岭上花开”的木门,坐在露台上,看苔藓又绿了几分,听老板娘说:“回来啦,屋里暖着呢。”
有些故事,要在林海深处听;有些重逢,要在炉火旁等。这朵开在大兴安岭上的花,定会让每一个来过的人,带着满身松香,缓缓归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