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 力
提起《海错图》,霞浦人嘴巴合不拢。错,杂也。海错,就是盛多的海产。“厥贡盐絺,海物惟错”这话,是记在《尚书·禹贡》里的。清初民间画师聂璜,行走山陬海澨,将鳞介虫禽详加绘制,细为记录,萃作一书。我若能捧读,哪怕说不出深浅,味览图谱,辨其名类,也像上了生物学的课。俄罗斯作家费定说:“歌德在生物形态学研究中的方法是直接观察自然界。”聂璜沿海而走,眼光也朝着大自然。
我来霞浦的头一晚,就听当地人讲,每天吃一种海鲜,连吃三年,不带重样的。言罢,喜眉笑眼。这,兴许不算饭桌前的夸口。“千鲜之城”的身份,在大海母亲般的奉献中得到确认。
多识博物,利用厚生。霞浦百姓,获海物之利,日子殷富。三沙镇东壁村,傍着福宁湾。一条路,带子似的依崖绕。路边开了多家饭铺,调鼎烹鲜,皆以腴甘诱人。当家食材,自然少不了海味。一家门前,玻璃缸里养着鱼、虾、蚝、螺、蛤、蛏、蟹,供客选拣。我本无聂璜的学问,又自北方来,乍临闽东,“偏惊物候新”之外,啥都眼生。哪个对口味?管它呢,刚出水的腥鲜,或炖,或蒸,或炸,或煎,摆上桌来,香气尽会往鼻子里钻。梅尧臣《元日》:“行庖得海物,咸酸何琐碎。久作北州人,食此欣已再。”举箸,我的啖舐之感,跟他是相近的。
海味时鲜色色新,虽是一句不错的话,唇齿间的滋味到底散得快,四顾寥廓海空,感怀犹能久长。“物情多与闲相称”,海水轻轻地漾,心也静了,暂且将挂碍放下,只朝海面凝眸。杜甫:“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他是咏物言志,在我这里,却只是借诗寄兴。
霞浦,本是一个县名,听了它,脑子里闪出一幅画:明蓝的曙色和湛绿的海波互映。霎时,绮丽的早霞照向一片曼舞的水浪,宛似万千艳蕊在海上盛开。
海畔民宿的玻璃窗,是一个宽展的景框:纡曲的岸线、耸峙的礁岩、平阔的滩涂、覆草的湿地、染翠的岛屿、浓繁的山岭,再配上几只贴着养殖围堰缓缓移行的船,真要把我的魂招过去。潮汐涨落,空廓的沙滩上,晨起的赶海人披满微明的曦光,踩着湿亮的细沙和谱线一般的浪痕,捡螺拾贝,抓鱼挖蟹。清晓的风中,白鹭、水鸭、鹈鹕和黑嘴鸥,振着翅翼,低低掠过草尖,直朝滩边摇颤的三角梅、蓝花草飞去。蓝花草开着喇叭形的花,花色竟是紫的,真怪!待到太阳升起,灼粲的朝霞映上礁滩,海天之间,盈着幻感的彩光流闪,奔迸,飘飞,恍若细软的绸缎在云中徐舒漫卷。浅浅漫来的漪澜,冲掉我留在水汀旁的足印。我放慢脚步,暂将心气稳住。侧耳听去,一声声喧笑在众人的胸臆间荡响;凝神看去,一个个梦思在众人的眼睛里闪烁。他们是风景里的风景。这一刻,大自然向我呈示的画面,光线是那么明亮,色泽是那么柔和,影调是那么谐适,构图是那么臻美。“云霞出海曙”这句唐诗摹绘的画境,直抵眼前。这样的映像里,一颗闲逸的心似也随波荡远,欣然迎向生活中的欢乐时光。
海湾如田,肆力垦殖。密扎的竹竿伸出水面几尺高,底下养着紫菜;成行的浮球整片布出去,底下养着生蚝;丛簇的网箱列好方阵,底下养着鱼虾……朝夕勤勤,晨昏勉勉,渔乡人的创富大文章,我往深里读。
晴爽的天气里,眼前的海,无论是蓝,无论是绿,澄波万顷的气象总是不改的。岸边楼屋,墙面多为白色,刻意涂饰,正与明丽的海色为配。择一间屋,住进去,似入了画。
民宿可栖居。这一家,窗外的海景固然愉悦眼目,室内的布设更畅心怀。每一厅,每一室,装点起来,绣花那般细。你瞧呀,客房铭牌上标出的哪里是表示房号的数字,分明是一串清妙的字眼:破晓、隅中、夕食、日暮、子夜、荏苒、风华、豆蔻、良辰、花信、韶华、拾光……雅静的空气中,住客犹如听见时间的流动之声。这种声音,唤醒了生命记忆。不俗的房名,可见情怀。想出它们的人,内心一定充溢深婉的意致。
民宿可读诵。这一家,开设的书局正跟专供吃食的“餐集”相依傍。我顺着一条砌了石阶的斜径折入书局。在这不算轩敞的空间,我找到了驻泊精神之舟的港坞。架上版籍,等待爱书者的到来。这些人,专注的目光会始终围绕知识的主题,在书中吸纳别人的思想,且和自己的观念融合。该走了,我竟不忍离开。有书的地方,再小,也是高贵的殿堂。
肯向此间寻风雅的,大概不止我一人。路边立着一幅海景图片,明秀而谐美,瞥一眼,就浸到静逸的情境中去。我真的如在梦里一样。上面印了八个字,好像将我的所感道出——才下舌尖,却上心头。
心,向光飞翔。这光,来于文字的力量,它使人发亮,并能凭借行走中的思考,创制崭新的词义。
这家民宿,取了诗意的名字——拾间海。轻步入门厅,我对着一堵写满“浪漫”的墙。数行字句题在上面:“我有十间海,住着人间最美的心跳……去云上投宿的人,这里就是落脚处。”我默坐着,只顾吟味语词中的情韵,一时便神往于幽远的意境。写这诗的人,家住霞浦。
享受美景的权利,不仅属于感官,更属于头脑。我独伫廊前,遐瞰流霞蔚起的水天,身心沉浸在观察、感受和欣赏的过程中。日辉映射,数不尽的光斑在海面跳闪,金色的,银色的,不息地交幻出缤纷的梦影。腾跃的浪花,仿佛想把高蓝的天野溅湿。白昼的海滨,榕树的绿荫只是一朵占据角落的云絮,无际的,全是明耀的世界。夕照消残,远处的光线渐次沉黑,景物陷入一派朦胧,浪波拍岸的回响也已休歇。星月微茫的光缕下,几株芭蕉在窗前摇风,横斜的疏影愈加近人。夜来听雨,犹胜奋楫击水,向海观涛。
看罢此处光景,我还心乘海风,朝杨家溪、下尾岛、半月里、花竹日出、东壁日落、古桶栈道、吕峡灯塔诸般好景去。在这奇异的一刹,四近的渔排、古堡和江湾,也催着我的意识在半梦半醒之间漫流。
盘岭的弯路旁,迤逦一条依傍沙岸的栈道。走在上面,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多彩的滩涂上。天连水影,不管日升,不管日落,霞辉总要穿透云层,把光芒投在粼粼的波上:一片金黄,一片橘红,如玛瑙,如玫瑰,混合出绚美的彩晕,又像透明的浆汁缓缓地淌,还似漫天云锦悠悠飘落,为海滩添妆。宽旷的滩涂上耸起一座幻光的迷宫,它容纳烂漫的梦想,更叫人在梦想中找到现实。
寂静无声的光影,极易激起心灵的回响。爱动感情的人,大可凭栏一望,让神思之翼直朝海的上空轻疾而飞,并且举起相机,撷取青春的色彩。每一处有意义的风景,都在闪射生命的光华。大海带来的启示,会让人生道路上的青年,走得更远,登得更高。
照片之妙,在于它的瞬间性和随来的永恒,以及对于亲切往事的怀恋。若论选景,以一个名叫“小皓”的渔村为最好。奇瑰的风物,强化了想象力的创造。远近而来的摄影师,为风景而歌——以理想的艺术尺度衡量进入视野的一切,用出色的镜头语言塑造妍丽的景观形象,把海之韵表现在作品中,向天下传扬。霞浦得了“滩涂摄影基地”的嘉名美誉,可以无愧色。
“行色匆匆不暂留”,谁能游尽霞浦的胜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