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佩蓉
东旦,只是一个藏匿于山林和岛礁之间的小渔村。但是,它能满足你对夏日海滨的所有期待,值得跋山涉水奔赴。
出村,往东面的沙滩走。远海、船只、航标,恍若画中风物,一点点地靠近,又一点点地扯远,从眼前飘移过去。细浪舒着筋骨,优哉游哉地向滩边靠过来,碎在礁石上,泛起香槟酒般的泡沫。必须把视线调整到更远的地方——薄云懒洋洋地浮着。太阳已经收敛了光芒,胭脂色的酡颜平静地俯视着山林和汪洋。目之所及,不知名的岛屿南北对峙,向洋中延伸,露出尖锐的岬角。
夕阳慢条斯理地翻过山岗,从天空中倾下暖色的油墨。那是白天最后的温柔。我们沿着曲折的海岸线漫步。海上的云,总是善变。乍合之间,浓云堆聚,若胡马奔腾,气势汹汹。乍开之际,云走若飞,似霓裳起舞,散落成绮。和诡谲暮云形成呼应的,是前方高崖上的岩石。
千万年来,海浪携带砂石,不断拍打冲刷海岸,沉积而成陡崖。这些岩石通体赤血朱红,不长植物,不招岚烟,呈现纤尘不染的荒凉,让我疑心误入一个烧透的砖窑。石壁突兀,表层布满凌厉的划痕。这些不喜欢抒情的红色火山岩,类似面目黑里泛红的渔民,修得搏击风浪的刚硬。
黄昏是从海面开始的。山脊朦胧起来,锦黛笼盖四野,夜空轻悄悄地垂下来。疏朗的几颗星星,大而且亮,灿烂得让我眩晕——多久没有看到如此明亮的星星了呀。目光的尽头,海面清冷,光亮好像鱼群一样游动。微抬眼,将视线一米一米朝前方延伸。万家灯火落在望不到边际的海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浮光纠缠着夜色、涛声,形成混沌的气流幻觉,像魅异的猫,踮着脚尖在跑。我赤着双脚,任温温的流水,酥酥地漫过脚踝。一个浪涌过来,洋面上有短暂的凌乱,马上又被重新熨平。脚下的沙粒,棉花一样的松软,带给脚底微微的弹跳。渐渐地,晚浪奔腾,漫卷千堆雪,越来越快、越来越高地涌来,脚趾间的细沙终于被掏空。一不小心,身子跌坐在浪上。全身陷在一惊一乍的晃动中,喘气,尖叫。累了,就挖一个坑,将双脚埋进沙中,或者找一处没有被脚印破坏的沙地,蛤蟆一般,摊开四肢,躺下去。哎,这样的黄昏中,你怎么会责怪“一个脚印是笑语一串,消磨许多时光”?
夜潮漫过来,携来浪的絮语,低低的,断续的,像是睡着了又醒过来的慵懒缠绵。原以为,在天幕下枕着涛声入睡是件风雅事。不承想,凌晨三点,潮涨得高,一浪一浪地奔涌。梦中惊醒,再无法安眠。走出帐篷,迎面吹来沁凉雾气。黑乌乌的海上,汹涌洪波,咆哮翻滚,飞溅迸射。理与欲,生与死,相生相克地酝酿。如同莽夫壮汉,披头散发,跣足狂奔,似痛哭,又似长歌。所有的捆绑和束缚都被斩断,这种桀骜这种粗犷,以躁动和喧嚣不断地撞击。我的心,紧了又紧。我的耳朵专注地容纳猛浪的嘶吼,周身陷入深不可测的阒寂。两个小时后,耳畔的轰响随着云团的挪移慢慢转弱,逐渐止息了。涛声越来越柔,几不可闻。
字典上说,“旦”是指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到东旦,海上日出是一定不能错过的。黎明破晓,天际发白,熹微的光芒,浅浅地晕开。整个山坳沉湎在轻纱薄雾的温软怀抱里。前方的海平面,笼在浅灰色的帷幔中,隐约露出一痕弧线,泛着浅薄的光亮。猩红的光线穿过云层,映照在我们的瞳仁里。“太阳快出来了!”同伴提醒道。只五六分钟,一抹红霞漂染了周围,朝阳探出前额,宛如不事妆梳的小家碧玉,未曾靧面,未掠髻鬟,低眉颔首的瞬间,对着群山浅浅一笑。天地磅礴地运行。渐渐地,橘红色越来越深,光晕越来越大,一点点地剥离了云雾。金光闪动,把附近的海域照得发亮。“海中涌出金盘圆”,又五六分钟后,秀妆初成,粉面终于出浴。卸下面纱,她款步轻移,金黄色的面庞,俯视着芸芸众生。霞光万道,光芒均匀地倾洒在洋面上,铺满了每一个角落,映射出清晰的影像。过往的船只、远处的灯塔,都被髹成了金色。
光线越来越强烈。云朵锃亮地浮在上空。从远方迸射的热烈激活了沙滩。真的,太意外了,滑水冲浪、快艇巡海、水上婚礼,这些时尚运动都真实地发生在眼前。租了快艇,我准备出海去。一出码头,风还是微风,但是海浪渐兴。驶入开阔的洋面后,风从双耳旁“呼呼”掠过,吹乱头发。艇在波峰浪谷之间穿行,一个接一个的浪蹿上来,在我们的船头,几乎要砸向头顶。被眼前的气势吓到,我们闭上眼,双手紧紧地抓住座椅两侧,身体跟着左右倾斜。十几分钟之后,感觉船只平稳了,狐疑地张开眼,前方汪洋驯服如羔羊,无数鸥鸟正从容地翻飞。
这是在东旦。人跟天地山海,可以无拘无束地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