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力
我仰望一座丰碑,在太行之巅。
高天的云,压得低,碑尖刺破堆拢的灰絮,使它流泻,而且奔散。
这尊碑——八路军石拐会议纪念碑,伸向海洋般净阔的长空,洁白的石色唤起红色的激情。
八十多年前,人民就开始在心中筑造它。
年轻的将士,站在1937年的秋天。八路军第115师、第120师、第129师从陕西韩城芝川镇古渡口,奋楫向东,渡过翻涌的黄河,踏上华北抗日战场。彼岸的风吹荡着,披满征尘的战旗,飘卷在太行山上。
时间永远向前,影像凝定了流光中的一刻:宽大的木船上,朱德、任弼时等总部首长稳稳地坐着,双手拢在膝前,平静的眼光投向河面的激流,投向低昂的峰岭,神情愈加坚毅。这张老照片,记录了东渡黄河的重要瞬间。
这是长征之后,一次新的出发。浪峰中的行船,朝着一个坚定的方向。
11月7日,朱德总司令、彭德怀副总司令率领八路军总部机关进驻和顺县石拐——山西省东边的古镇。庄严的时刻到来了:当日召开的总部会议上,宣告成立晋察冀军区,创立第一个敌后抗日根据地。
11月10日,八路军总部召开军民团结抗日动员大会。发动群众,武装群众,实行军队和百姓一体的全面抗战路线,朱德的讲话,句句撞击着人们的心。
11月11日,八路军总部在一座石碹窑洞里召开高级干部会议。党中央和毛主席发来电令,明确了当前的形势和任务,对抗战阶段做出清晰划分:正规战争的结束和游击战争的起始,而游击战争将以八路军为主体。会议部署了三个主力师的行动指向,决定分兵而进,创建敌后抗日根据地。
几次极富始创性的会议,在场地上、院落中、老宅里开起来。“石拐会议”,是史学家给它们的定名。“兵因敌而制胜”,一个重大的战略转折在思想的交融中孕育。
建在和顺县横岭镇石拐村的纪念馆,存留着战争的影迹。又是一张老照片:一排四间石窑,不肯坍圮,断残的墙身上,露出黑洞洞的券形门窗。再厚的尘埃,也无法蒙掩老屋的光辉。这一霎,时间暂停了,凝视着模糊得只剩了轮廓的衰颓壁垣,我有了突破年代限定,进入那段战史的可能。
八路军在山西的军事展开,布设出互为策应的战略四角:
聂荣臻率115师一部,依托恒山,创建晋察冀抗日根据地;
贺龙、关向应率120师,依托管涔山,创建晋西北抗日根据地;
陈光、罗荣桓率115师一部,依托吕梁山,创建晋西南抗日根据地;
刘伯承、张浩率129师,依托太行山,创建晋冀豫抗日根据地。
形成这样的情势判断,筹谋这样的斗争策略,制定这样的军事计划,得有多高的眼识,多大的胆量,多强的自信!由此,晋东北地区、晋西北地区、晋西南地区、晋东南地区,犄角相望,共为形势,控御了全晋战略要地的大部。敌后游击战争,将新的旗帜插上太行的高巅,黄河也掀腾滔天的大浪。
落在岩谷间的爝火,在山西延烧,迅疾燃向华北乃至更广大的地区:115师挺进山东,建立山东抗日根据地;120师挺进绥远,建立晋绥抗日根据地;129师挺进冀南、鲁西、豫北,建立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根据地的人民,告别了失去阳光的世界。在太阳的照耀处,光明驱走了黯黑的魔影。
战场上的胜利,显示了石拐会议对于太原失守后危殆局势的扭转作用:马坊峰反围战、石南坪阻击战、弓家沟伏击战、阳曲山保卫战、堆儿梁奇袭战、太行巅游击战……我眼前展开鏖斗的图景:英雄的战士从深黑的弹坑中跃起,在枪炮又近又密的啸音里,无畏地冲向前方的硝烟,从敌人的死亡中赢得自己的生存。挥舞战帜的那刻,新晴的天空下,飞响祝捷的欢呼。
桂涛声在他的歌词里,抒发了这种昂奋的情绪:“我们在太行山上,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敌人从哪里进攻,我们就要他在哪里灭亡。”一寸土,也不能纵任鬼子侵吞,哪怕把命放在疆场上,也要拼。为了打碎敌寇强加的锁链,为了夺回陷落的大好山河,抱定决死之志的士兵,手中的枪握得更紧。青春的热流在全身奔激,他们睁大喷火的眼睛,迎着滴血的刀锋和疯泻的弹雨,英勇地进击、搏战,喊杀声震破苍莽山野。鲜红的血色放着光,每一座山峰,每一棵大树,都被这血光映着,低下沉重的头颅,然而又猛醒般抬起,好似从屈辱里伸直身躯,从压迫中挺起胸膛。朝晨总会带来赤霞般明耀的希冀,人们热切地属望破晓的曙光照亮村野,在烈火烧过、战血染过、泪水浸过的土地上,开出一条新生的路。
岁月深处的一切,依旧朝今天发散着力量,震击一颗颗灵魂。飞徊的意绪到了诗人那里,转瞬化作激越的吟咏。在时光中折返的灵与肉,感受着一种强大的精神磁力。
纪念馆的橱窗里,陈列着一块青石——朱德在那次军民团结抗日动员大会上演说时站过的石阶。壁上的旧照,把难忘的场景在静止的画面上映出:一个很大的场子,聚满了人。朱德手指张开,抵着腰,讲着,讲着,充满感染力的语言,传导着必胜的信念,暴雷声那般撼动整个会场,即刻卷荡起击散阴霾的狂飙。他脚下踩着的,就是这块石。铺在老乡家门前的石头,是采自太行山中啊!朱总司令觉出它的硬实,它的朴拙,它的厚重了吧。从河西到河东,迎来的是一样纯质的民众,一样刚勇的气性,一样热烈的感情。一张张黝黑的脸,一颗颗红亮的心,一声声铿锵的话语,一双双钢铁的臂膀……抗战的伟力深蕴于千百万组织起来的工农大众之中。巍巍山岳啊,东方的巨人!
这块普通的石头,蓄积着八百里太行的能量。它是那座高耸的纪念碑的第一块基石!
我的视线顺着巨塔般的碑身移上去。这碑,是从坚硬的山崖上长出的理想之树。它茂郁地伸展,闪着光,辉耀历史的苍穹。蓦地,我的思绪飞荡于激战的岭上。血中的生命复活了,经受一次次火的熔炼后,重新在彩焰里跃动,仿佛复述血肉铸就的史实,又在我眼前排出庄严的阵列。这阵列是坚固的盾,在艰难年月抗御着外敌的凶戈。
纪念碑,成了含义最丰的石头——情感的徽志,必须以永固的形式存在。它在黎明歌唱,欢庆民族的解放;它在夕暮沉默,伤悼死难的同胞。沃血的大地上,那在炮火里扑倒的躯体,倏忽从疮痍中傲然站起了,坚强的骨骼化成石壁上的浮雕,成为民族意志的象征。
饱经苦难的土地上,无数这样的石碑构成壮伟的丛林。依依的凝视中,我恍如跨越时空的距离,跟先辈对话。这,正与诵读史诗相同。
石拐,这个终年为山中烟云萦绕的地方,从前是一个镇。细说端详,当会引出一段旧话。
小小山村,安静地偎在八赋岭的翠影中。清漳河宛似一条绿带,明光映闪,绕过数点人家。
雾岚飘飏,漫过万重云崖,于波涛般的晚霭中消隐了。雄立的纪念碑,仿佛云海之中的峭礁,任凭厉风吹击,决不改变坚挺的姿态。
在这世上,具有深远意义的东西才值得仰望。崇敬的目光,始终向着精神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