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力
融化的雪水自高山滴沥，其音清泠。我愿这是新生儿娩出时的响亮啼哭。大河的生命力在极地蕴蓄。
黄河，从发源的那天起，保留着冰雪坚冷的性格，这使它在大地上奔流时，总能顽强地冲决山脉、丘陵的阻遏，开出一条纡曲而雄阔的长衢。
水，切割出深险的峡谷；浪，冲刷出错列的沟壑。万里流程上，黄河的姿态、性情、气质迥异。狭仄与宽坦、清澈与浑浊、潆折与直泻、停潴与激洄、温顺与狂烈、迂缓与峻急，对应的逻辑关系排列出天然秩序，形成具有人文意义的象征。流水书写大河的哲学。
东去的黄河在莱州湾望见蓝色的海洋，欣然一扑，将欢悦的浪花开放在沧溟的怀抱。
融水涓涓，不倦地向前，完成了艰难的地理穿越。化作海的那一刻，它长成一个健硕的骄子。温暖的母体中，无数的城市和乡村也诞生了。垄上的耕稼、林中的樵采、草间的放牧、墟集的交易、楼台的歌舞、花间的诗酒、传统的节庆、多彩的服饰……几千年农业生活创造的丰富元素，构成多彩的社会图景，内蕴的魅力足以征服最桀骜的灵魂。
人类活动的出现，为大河流域照来中华文明的曙光。试图对古代中国做出想象叙事，成为现代人无法消解的冲动。
流过贵德的黄河是清的，清得发蓝。水再深，一眼打到底。这是它自身的颜色，不是河畔的丛莽染成的。吉狄马加说：“只有真正到了黄河源头，你才会知道并且相信黄河是蓝色的。”是的，我相信。在黄河那么大的一个背景里，单就这一角的样子看，它的澄湛、明秀和朗润，比那世上的其他江河，断是不逊的。真不枉把“天下黄河贵德清”这句话给它。
粼粼清波，还原了这条大河的初始色泽，确是可以赏的。上游之水进了贵德盆地，河床那么宽平，流势那么徐缓，对边岸的冲刷力极小，更有龙羊峡水库将河水滤了一遍，雪峰的纯净还在，草原的鲜翠还在，不带的是泥沙，“河水清且涟猗”就成了眼前的画境。静静地看吧，如见明闪的眼，如见嫩红的脸。这撩人的清新气息，从少年身上才能感受。少年固然幼稚，而成熟虽好，却不可过早加给他们。成年人的所做，大都来得稳，也就愈见老迈。
岸上人，走着，望着，说着，笑着，意态很闲。清凌凌的水呀眼底流，流速不急，未见赶海的匆遽，蛮性和戾气也是没有的。波浪难兴，鳞波却皱起一些，方觉出河面上过风了。微微的吹荡中，满岸栽植的青杨、柽柳、沙棘、枸杞、柠条摇着绿。芦苇和香蒲贴水而生，其叶蓁蓁，空气似更潮润。
天色已近黄昏。那个傍岸的水车，轮辐甚巨，沐在渐红的斜晖里。这个季节，水不旺，涨不到它跟前。宽大的辐条凝定着，刮板和水斗不挂一丝湿痕。把它建在这里，添浓了观览的意味。沿着黄河走，会看到很多这样的水车。岁岁年年，静止的姿影叫流动的河水衬着，流畅的圆弧呈示出农耕文明的力量。这造型古老的“雕塑”，配得上“千里一曲”的气韵。
夕照在河面幻出万点光斑。西望雪山，我的精神朝黄河流来的方向漫溯。
我恍如瞧见多龙、浪麻、昨那、多拉、龙春、尕让、松巴、曲卜藏诸河从北面流来；暖泉、清水、莫曲沟、高红崖诸河自南面流来，汇入黄河。河身因之宽展。
我恍如瞧见河源一带闪闪的湖光。星宿海、扎陵湖、鄂陵湖那样的淡水湖泊，养润着丰沃的水土。湖泊之滨的沼泽、草甸和林野，尽是天鹅、大雁、白鹭、鸬鹚、鸳鸯、喜鹊、斑鸠、百灵、云雀、石鸡、山鹑、猫头鹰、丹顶鹤、布谷鸟、斑头雁、赤麻鸭、棕头鸥，还有水獭、猞猁、沙狐、蜥蜴、蟾蜍的天下。
转身东眺。我的目光顺着河水的流向疾趋，越出河湟谷地。我望见刘家峡、青铜峡、三门峡的峭崖深涧，望见秦晋大峡谷中怒腾的壶口瀑布，望见禹门口相激的水浪礁石，望见伊阙四近的河洛风物，更有黄河三角洲的滩区湿地，莽苍开旷，胸襟大畅。“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是久诵的唐诗。为了奔往遥远的海洋，碧水接纳了泥沙。它添上黄土地的色彩，并把这种色彩带到出海口，在海的深处洇开。
收回飞远的思绪，我的视野里又是安静的流水了。
乱峰负雪的拉脊山在天底下列着几抹淡痕，渐浓的云影遮暗了水面。几个小孩子弯身捡河滩上的卵石。大人也不闲，凑上前，稚气泛上眼角眉梢，一时也成了孩子。
这里的黄河石有个特别的名字：河源石。水有灵气，沾了灵气的卵石，也秀，也润，也俏，也媚，天上的太阳照来，出落得愈发风光了。它们是被流水带到这里的。涧峡沟谷的幽谧不再伴随今后的日子，它们要对着外面的物事。
石身让浪朵磨得溜光，早先的棱角全叫岁月蚀耗，只剩了圆。我从水里摸出一块，放在手心，湿湿的亮光很快隐灭，离了水，它的纹痕模糊了。消损了美，它失魂似的，仿若枯萎的花。河石在水里才好看。水给石头上了光，添了精神。
黄河水养着的石头哟，这里是它们的家。它们紧紧地相依，密密地相簇，抽走谁，都会改变河上的风景。就为这，我不忍再把手朝清亮的河里伸，去触痛这些水中的精灵，更无意选拣几块去充案头清供。我将手中的卵石轻轻浸回水中，静着心，凝视那晶莹的光缕重又落到光滑的表面。依偎在母亲的臂弯里，一切才来得安帖，梦都是甜的。
润泽的卵石在绿波间幸福地醉着，我倒乐意学着画师的架势，来一番快意的点厾。
天上流逸着灰白的云絮，片片飘影飞入河心。蓦地，四围一片静默。我的意识里，巨轮似的水车沉重地转动起来，那声音，低闷、滞涩，不与轻盈的浪语相谐。这是一架摆幅很大的钟表，刻度盘清晰地显示历史运动的进程。
万物皆如逝水，唯时间之轴永恒。
“黄河少女”雕塑 马力 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