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去了兴凯湖。入冬，下过雪，冰湖一片白。兴凯湖睡去了。这一觉可不短，待到醒来，田野都发绿了。
平面的湖是这个样子，立着的山也一样静。我整日望着的蜂蜜山，积雪压上水曲柳、黄菠萝的枝杈，染白的山头，入了梦。
这都是旧光景了。
一个个日子，水似的流走了。我不再是当初的小伙儿，冬天的黑龙江，天地也不再那么空空的。太阳刚一红了脸，盼着运动的人就冲出暖和的屋，蹬上滑雪板，宛如欢乐的鸟儿，不，像雄健的鹰，雪山上飞。这哪里是冬，分明是春呀！
“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上前去。”朱自清曾经这样歌唱新美的芳春。从滑雪者矫捷的身姿上，我看到春天的朝气、春天的力量、春天的速度、春天的激情。
国际滑雪节，一个雪上的节日在龙江大地诞生。
那年，我到了哈尔滨，正赶上大雪节气。这个北方大城的每一条街衢、每一条巷弄，都散发着热量。冰雪节的喜气，挂上人们的眼角眉梢。
宾县的长寿山和二龙山，覆满雪。雪场建起了，一个叫吉华，一个叫龙珠。我站在那里，惊住了：全是人！男男女女，欢闹蹦跳；老老少少，眉开眼笑。只有夏日的太阳岛上、松花江畔，才会这般热火，这般喧腾。
天上的雪，下得不够。拉来好几台造雪机，喷出柱状的雪粉，纷纷扬扬地落下，雪加厚了，把场地铺了个满。一条条雪道，像悬垂在陡坡上的瀑流；一个个滑雪者，是跃动的浪花。
尚志市的亚布力，我曾在多年前的仲夏来过，记住了山间的风车。我也上到三锅盔，放眺张广才岭，把北国之山的奇峻气象领受了一番。从高巅伸到低麓的滑雪道，草色不及周围绿得深，自然显出一道宽展的痕，在斜坡上荡出蛇形的弯。我当时写了这么几句：“冬日，漫山飞雪，轻琼冷絮舞长空。恃勇，迎朔风疾滑，真似翩翩雪鹰。”不多的字，可说表达了对于滑雪者的赞佩。雪杖一挥，身影飞闪，他们征服了雪，也征服了我的心。
长长的时日过去，重来这里，冬已深了。雪光中，穿上彩衣的村民们，一个个喜眉笑目，把秧歌扭得欢。这么红火的日子，当然是过节！朴素的肢体语言，准确表达着内心的喜乐。吹打的调子，翻滚着欢情的波涛，听上去挺熟。这无可怪，我好歹也算半个北大荒人。
山上立着一块大石头，刻了四个红字：雪域麦加。四近的松枝上，雾凇花白得纯净，凝望着，目光透亮了，闪闪的眸子变得晶莹，且蕴含着对绵延雪峰的礼敬。
我的视线顺着缆车向山顶延伸。一条条滑雪道紧贴峰岭的坡面垂下，在气势上，真是大开大合，大起大落，仿佛巨状的动脉，使群山的肌体充溢着青春的活力、如火的能量。
高高的雪道上，闪出一抹艳红的影子，迅疾地朝下划来，光那样快。这道光不是直的，而是荡出S形流线，浪漫而抒情。满山的人都向那里望去，惊呼声一阵阵响着。瞬然，这束红光箭一般直抵眼前，人们拥上去，把赞美送给这群勇健的滑雪者。对方也忙着摘下头盔，脸上全是自信的笑。领滑的这位我认得，一拍他肩膀，唤了声“老姜”，他也认出我。老姜是搞旅游的，这些年，尽为产业振兴而忙。我每次到黑龙江进行创作，他都安排得很细。上次来亚布力，就是他排定的。他的队友说，老姜滑雪，很棒，比赛中拿过名次！这回，是为亚布力的发展规划而来。身为滑雪发烧友，想的、做的，会更入微。
滑雪的人，爱穿红色滑雪服，在他们看，白雪之上，红色最耀眼。别瞅老姜年近半百，一身红，透着神气。
响起一阵笑语，哟，是十几个俄罗斯游客，身上的滑雪服，一水红。他们踩着雪板，站成一排，拉开架势，随时要将雪杖一挥，冲下坡。茫茫雪原，又会闪过一道明丽的流光，如赤焰的辉芒，似虹霓的艳彩。
天色向晚，老姜还在给我一句接一句地讲，兴致一高，彼此都不知倦。听着，记着，我随身的本子上写满字。立志用科学思维塑造雪乡新形象的人，能够从竞技比赛基础设施概况，分析景区现状，能够从滑雪市场和游人容量评估，预测景区前景。流畅的表述，理性、务实，擘画又充满想象。据此编制的滑雪旅游度假区总体规划，其荦荦大端，足见眼识与胆气。细读《规划》中的结构分区与功能布局、接待规模及分布原则等章节，我的感受是切实而详明。纸上蓝图，给更美的未来夯实了根底。
我在林麓深处静静地走。一座座乡村别墅散布近旁，月光勾勒出它们清晰的轮廓。无论是俄罗斯或者北欧式样，还是草原或者新大陆风格，更不消说天印湖边的巴兹、罩衫、贝摩伦、石竹花、祖里克、米诺卡风车别墅，国际化色彩均极浓烈。
这个北方的冬夜，山乡无眠。风车山庄前的广场上，篝火正红。游客们跳着，叫着，唱着，笑着。柈子往火堆里填，金星乱迸。大家望着黑黢黢的山峰，等待朝霞升起。
高山雪场，满目银白，跟它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热烈的红。你瞧呀，皑皑雪岭，把红艳艳的滑雪服映托得何等鲜明！颜色是一个视觉概念，也是一个心理概念。滑雪服显出物质的红，建设者的构想显出精神的红。物质的红，炫耀眼目；精神的红，激荡灵魂。
在国际滑雪节晚会上，那首《冬天里的一把火》响起，昂奋的旋律，烈焰般炽热，温暖了心，照亮了人。歌声里，我眼前犹如升起一道灿红的光影，射向苍茫雪野。
北国的冬，不再沉寂。理想的种子拱破冻土，开出成功的花朵，比梦还美。我感受到一种温度。
冰雪也是热的。
（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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