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芳菲
时隔一年半,在全国人民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时,我将这篇文章整理出来。被油彩记录的时光和用文字记录的时光都是不同寻常的经历。
2018年初夏,我走进著名油画家杨飞云老师的画室,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的模特生涯。
初见是在四月中旬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在杨老师工作室和他面对面地交流。杨老师问我是否有时间来完成一幅画作?我回答没问题,我直言希望自己在他的画笔下获得永生,好似俄罗斯名画《无名女郎》的女主人公,那位冷峻、高贵的女性。她的形象长时间萦绕在脑海,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形象已经成为世界美术史上永恒的经典。交流结束,杨老师南下,我也去山西开始我的文化旅行,待我们都回到北京,五月二日,创作正式开始了。
我带去了自己心仪的服装,前后试穿了几套,最终确定为一件欧洲古典风格的深蓝丝绒连衣裙,这也是我和杨老师都非常喜欢的文艺复兴风格。后来杨老师的夫人芃芃老师在场时又确定了饰品的搭配,方知道画作中一件服装的选择比上舞台前确定一件演出服还要难。定下衣服的当天下午,杨老师一鼓作气直接打铅笔稿,其间我多次调整姿势及面部角度,在缓慢而连续地转头、转体的某一瞬定格下来,最后的构图就这样确定下来了。
杨老师的工作习惯是一边动笔调色画画一边听喜马拉雅的音频讲座,而我则希望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向杨老师请教和艺术相关的问题。杨老师充分尊重我的意见,于是作画的过程也变成了我和他之间一场场关于艺术的对谈。由于动手记录会干扰到做模特摆姿势,于是,在我们长达一周的对话中,只有一小部分被记录了下来,大部分都化为了一种感觉,浸润在我对艺术的认知里。一年多以后整理这些文字,也足以让我感到心灵的滋养和灵感的开启。
作画的第二天,杨老师开始定型、铺颜色,第三天下午又改了很多颜色,画了第一遍大稿。杨老师说一幅油画的创作还需要画三遍或者四遍。对我这个美术门外汉来讲,一直以为画画是大笔涂抹,杨老师告诉我,点染也很重要。油画材料和工具的使用可以让人厚堆薄涂,透明的罩染和一遍遍的覆盖都很重要。作画千万不能只盯着局部画,这一点中国画和西画相同,黄宾虹就曾讲过“千点万点积”,情同此理。而作画的次序上是要先画大关系,再画细部,否则就会掉入局部,难以自拔。这道理好像上轮胎,不能一次把一个螺丝拧死,要对称着逐渐上紧,总体关系对了再深入下去。
作为肖像画来说,面部确定了才能画其他,否则会失去依托的重点。在绘画关系上始终要保持秩序,不能乱。调整的始终是位置和关系,不能纠结于局部。
我们聊到他所受的美术教育,谈起近代中国油画艺术和西方油画艺术的关系时,杨老师说,他的老师一代大家靳尚谊先生是一传手,而到了他这一代是二传。油画是欧洲的,必须学习研究其原理,不能纯粹靠个人感觉瞎碰。只有懂得了原理才能发挥,除非不走油画艺术的路。艺术家都是在人类传统的已有的知识宝库里进去拿一点东西再发挥。画面的丰富性不是由颜色的多少决定的,是靠关系、节奏和变化产生的。
为杨老师做模特的第四天,开始画衣服和手部细节。他直言丝绒难画,不仅颜色深,还要表现出质感和光泽感。杨老师翻箱倒柜找出他能找到的最深的颜色,尝试着用好几管来自不同国家的油画颜料调配出想要的效果。杨老师很用心地处理着丝绒的表现,笑着说,“为画这颜色我也是拼了老命了!”
作画时,杨老师斜对着我,画布背对着我,我可以看到调色盘,看到杨老师对每个颜色的调配,但却始终看不到杨老师的落笔。机会难得,我非常希望看到杨老师是如何落笔作画的,于是决定在网上购买一个穿衣镜,想通过镜面的反射看到这幅画的创作过程。几个小时后穿衣镜就送到了,在日记中我写道:今天开始加了镜子,我可以看到杨老师笔下的我了。我说杨老师这是如芒在背啊!他笑着说我是监工,在监督他作画。
画到了处理背景的阶段,但是并不是如我想象般只画背景就好。杨老师依然需要我端坐在椅子上,说这样颜色才可以找准。他告诉我,一切都是在对比中产生的,颜色是,美感也是。色彩里最重要的,一是色度(深浅);二是冷暖,冷暖决定规律是,受光的部分偏冷,背光部分偏暖;三是色相,真正让色彩到位的是色相,用色相来拉动冷暖、深浅。颜色画不稳的原因是这三种关系不确切。
近代美术大家黄宾虹先生是我非常崇敬的一位大师,杨老师帮我进一步理解了黄宾虹先生的艺术世界。他说,黄先生的画追求浑厚华滋,但如果只浑厚就会拙,而华滋则是美的润泽。就这个话题我们进一步聊到了对美的理解。杨老师告诉我,美有一些艳丽还好,艳使得美有某种光泽,但妖就不行了,发展到妖艳,美就变俗了。“假”是美的天敌。都达到指标的美就会假,所以“可信”是一个前提。西方将艺术归为真、善、美,三者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是孤立的。确切的“真”是前提,“善”是动机,艺术的内涵如果不是善和真,就没有精神价值。而只有升华到美才有了高级的艺术。对一个艺术家来讲,情怀、思想、格局很重要,而修养离开艺术的支撑也是干枯的。艺术在经济最发达的地方产生了经济效益,但最昂贵的是精神上的,是超过商业价值的价值。没有精神价值的艺术毫无意义。
一幅画,画到什么程度可以认定画完了?关于这个问题,杨老师的回答是:完成度在于完成了画家自己的表达。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前后画了四年才结束,而画家在什么时候停笔也是一种修养。好的油画就像放在水里的鹅卵石,拿出来是干的,石头上的色彩放水里是润泽的、透明的、水汪汪的感觉。我问杨老师,为什么我不能一边说话一边写字,但却可以一边说话一边画画?他回答,写字是一种逻辑关系,不能和说话同时进行,但画画不同。我又问杨老师,我们这样一边作画一边对谈会不会影响到他的观察和创作?他说不会。画画最怕非常使劲儿地盯着局部画,那样就画死了。如果画家掉进局部是很麻烦的,要经常站起来退远看。聊天会让人进入一个更自然、更轻松的状态。
我们的交流跨越古今东西,有时也很富于跳跃性。聊到音乐,杨老师记得巴赫说过音乐的价值是赞美神的荣光和心灵的欢愉,其余都是噪音。我对美术的理解与此相近。在我的心里,那些优秀的艺术作品都是对神灵的赞美和对心灵的抚慰。
我们每天上午的创作从九点左右开始。如果杨老师早到,他就一个人画背景。背景是一把有文艺复兴感觉的长背靠椅和一盆绿植,而有时他需要把我穿的蓝丝绒连衣裙搭在椅背上以便确切地找到色彩关系。正如他所说,色彩都是在对比中呈现的。
有一天,杨老师专门画我的手。他说,如果之前没有画背景的椅子,这个手还画不到位,说到底还是对比中选择色彩的问题。手的表现要有一种皮肤下血液流动的感觉,是活着的气血。文艺复兴其实也是对古希腊的复兴。而色彩方面,大师提香对色彩处理得已经非常好了,应该好好借鉴。
关于艺术感觉的培养,杨老师主张不要只关注结果,也要关注创作过程中自我意识的培养。西方的两希文明在文化上偏重于希腊精神,而在科学上的希伯来精神也很重要。从世界的艺术中发现生命里的灵魂和神性,这和中国的“天人合一”很接近。我们的“天”是人格化的生命体。
这幅画里,我佩戴的是从文艺复兴的发源地意大利佛罗伦萨买回的首饰,杨老师在这一部分的处理上花了不少时间。他一边画一边给我讲了一个和首饰相关的故事。有文字记载画家安格尔给一位贵妇人画像,有人问安格尔画到什么程度了?安格尔回答说:人物部分已经结束了,这位贵妇人的首饰我还要再画几个礼拜。杨老师开玩笑说画龙点睛,画美女点首饰。这番对话之后,每当我在世界各地看到美术馆里的妇人肖像时都会特别留意其佩戴的首饰,想象着画家处理这些首饰时的心思和时光。
很多人好奇这幅画一共画了多久?为杨老师做模特前后历时十几天时间。其间有时我只能去一个上午,有时杨老师只能画一个下午。遇到我们都需要外出时就暂时搁笔,也正好等画布干一干,回来再画。如果计算整天,这幅画差不多画了一周。每天都有杨老师的学生、朋友走进画室。从他们的对谈中,从我观察到的几件小事里,可以看到一位大画家的温和与善良。
一天,一个带着内蒙古口音的人拎着一桶油和一袋面粉走了进来,说是代表一位老先生向杨老师表达谢意。原来,这位老先生早年间在内蒙古曾教过杨老师画画,如今年事已高住在北京。杨老师得知他居住的房子漏水,就悄悄找了施工队帮助修好,还特意叮嘱施工的人千万别向老先生收钱,一切都由他来结算。这桶油和这袋面是老人家送来表达谢意的。
另一个下午,杨老师的研究生小尤来到画室和先生告别,他要出发和同学们去西藏写生。杨老师叮嘱他要照顾好大家,维护好同学关系,保持团结,也要注意尊重当地老乡的生活习惯。我静静地听着,那嘱托好似父母对即将出门的孩子的殷殷叮咛,语速缓慢而温暖。小尤表示都记下了,安静地退下。
在我做模特的这些日子里,每天中午杨老师都会安排他的一位女学生过来陪我去食堂吃饭。小姑娘是山东人,很有艺术理想。她告诉我,杨老师对学校食堂使用的食材都有要求。汤要用纯净水烹煮,食用油要选用好油,学校师生在这里吃饭都很放心。
画作临近结束的一个下午,天空乌云密布,空气闷热潮湿。穿着丝绒连衣裙的我热得满面通红。杨老师说天色暗了,今天就画到这里。我们相约第二天上午接着画。待到第二天早上赶到画室,忽觉清风习习,凉爽异常,原来是杨老师前日看到我的闷热窘境,特意提前开启了空调。
我把给杨飞云老师做模特期间经历的这些细节,一幕幕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杨老师笔下的女子,带着一种温暖的光芒,细腻、安详。而杨先生温和而厚重的善良也成为我对他艺术感觉的一部分,永远定格在脑海里。
整幅画作完成后的第二天,我最后一次踏入杨老师的画室,他看着我远远走进来,喃喃地说了一句:“小刘,你的漂亮我可能没画出来,但是我觉得把你的气质画出来了。”此时画作已经镶框完毕,我们就这幅画又交流了几句,临别时杨老师说:“这是我遇到的最优秀的模特!”听到这句话,十几天来的腰酸背痛,一切的辛苦都烟消云散,这大概就是彼此艺术感觉的呼应吧!
在随后的一年时间里,这幅画作参加了多个画展,其中就有在中国美术馆举行的庆祝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大展。杨老师给这幅画起名为《主持人》。有时候,我也会走进这些大展现场,从旁观察观众欣赏这幅画作时的神态、表情。但是,作为这幅画作诞生的亲历者,除去肉眼可见的色彩、明暗、线条、构图之外,画作背后的故事更加让人思考、感叹。
生命短暂,而艺术永恒!
若人可以永生,我愿是在画作里。或坐或站,成为永恒!